“你把我松开”闻时的声音散在风里。

    对方还是隔着黑雾和长长的傀线,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洗灵阵依然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汹涌的黑雾也依然在往那里灌注。闻时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

    雪白的里衣里慢慢洇出血来,又和红色的外袍融为一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艳色的外袍。

    他还是那样站着,只是脚下已经血色蜿蜒。

    “尘不到”闻时又叫了一声。

    对方依然不应。

    “谢问”闻时两眼通红,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却因为喑哑更闷了。

    对方终于在剧烈咳嗽的间隙,拇指关节抹了一下唇边的血。

    他似乎想说什么,闻时却抢先开了口。

    “我现在很饿。”闻时说,“可以把这些全部清理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见过的。”

    谢问的眸光忽然变得温缓下来,也许是隔着一段距离的缘故,近乎给人一种含着爱意的错觉。

    可能是一点怜惜吧,就像他对红尘万物抱有的那些一样。

    没等闻时看清他的目光,他便开口道“这些跟你之前尝过的不一样,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你呢”闻时咽了一下,咽到了满口血味。他哑声问“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谢问却说“我不同。”

    闻时僵立着“哪里不同”

    谢问袍摆边缘淋漓地滴着血,而他只是看着闻时,过了很久才温声道“我已经不在了。”

    闻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什么”

    但他身体已经先一步冷了下来,像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刀。

    “我已经不在了。”谢问缓声道。

    他本不打算说这些

    从来没有打算过,也舍不得说。

    但有人太执拗了,执拗到他不说点什么,对方可能永远都放不下。

    他就连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是温缓的,却听得闻时如蒙刀割。

    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锈钝的、一下一下地生拉着,每一下都剐在心脏深处,剐出淋漓的血肉来。

    “不可能。”闻时低声说。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心口处的梵文以及手腕上的珠串“这些你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多少应该能明白”

    闻时艰涩地说“我不信。”

    “那个封印阵,比这边要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我早就应该不在了。”谢问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闻时问。

    “傀。”谢问说出了那个字。

    闻时从没觉得这个字能让人这样仓惶惊心,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砸得他几乎站不住。

    “很久以前”浓郁的病气将谢问包裹起来,他苍白孑然,满身血迹,像个遗世独立又即将烟消云散的仙人。他又咳了一阵,哑声说“久到还没带你上山的时候,我刚入这条道的时候有一次机缘巧合,看见千年之后还有祸缘,还有由我牵连出的一些麻烦,所以”

    他半边脸上的梵文像水一样,流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在心脏那里崩开裂口。

    “所以我留了这么一个傀,留了个后手,借这具躯壳来处理一些事。”谢问说。

    “哪些事。”闻时近乎机械地问道。

    “我身上那些东西,被人引了一些出来,流往四处成了笼涡,太多本不该成笼的人受了影响,陷在囹圄里不得解脱”

    “还有这里钟思和庄冶,他们变成这样是由我而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也理应来扫个尾,收拾残局。”

    “还有”

    他说完这两个字,又开始咳嗽起来。

    而后,便再没有接话下去。

    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沉缓沙哑地说“傀的存在都依赖灵神,我本来就不该在了,只是一些残余而已,撑不了多久。”

    他花了两年时间,走遍尘世,在各处笼涡附近摆下阵石。他已经解不了笼了,只能靠阵把那些东西引回它们本该呆着的地方,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这些黑雾看似全涌进了这具躯壳里,其实是经过躯壳,回到了封印之地。他可以用灵相将它们锁在那里,再亲自带它们归于沉寂。

    其实闻时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不能凭空消散,只是要付出一些安抚的代价而已。

    他活得够久了。

    其实一千年前,在被封印的那一刻,他就该跟这些东西一起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连封印之地都不知所踪了他却流连至今。

    也是时候了。

    洗灵阵忽然运转得越来越快,黑雾以翻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金翅大鹏清啸一声,跟着没入黑雾里。

    清心湖依稀露出了干涸的底

    草木荒芜、枯枝盘结。

    在那纠缠如网的枯枝之下,两抹惨白如纸的灵相静静地沉睡在那里。

    那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钟思和庄冶露出来的刹那,洗灵阵在巨大的风涡中悄然停转。

    谢问纳下最后的黑雾,所站之处花草迅速枯竭卷缩起来,眨眼之间,百木尽枯。

    金翅大鹏在他身后拢了翅,像个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牵拽着傀线,只是那股强劲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经散掉了。禁制一松,闻时便跪了地。

    他明明没有那么多伤,却痛到钻心。

    所有血液流转的地方,每一节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无法消抵也无法缓解的剧痛中。

    曾经有人教过他,说判官是一门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为不忍别离。等明白这个,就算是入红尘了。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

    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

    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闻时攥紧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划下满是血泥的沟壑。他强撑着直起身,想要朝那个人走过去,却发现周围变了一番模样。

    山还是松云山,石台还是那处石台,但旁边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场景下的他自己。

    闻时带着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过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牵着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身上交错纠缠的傀线,来自于那个红尘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相通。

    那个人虚弱至极,再也封闭不了这些牵连。所以,他看到了谢问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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