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陇城里每一户人家似乎都热闹非凡, 荣焉房里却格外地冷清。
    府里的下人并不多, 荣焉事先让管事封了赏银,又给他们准备了酒水吃食, 所有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的时候, 他却独自回了房间。
    瑞银不放心地来看了两次, 都被荣焉以想要清净为由,赶去和其他人一起守岁。瑞银不敢太过打扰, 又折返回去, 送了几道小菜、几样精致的糕点、一坛酒过来,才终于退了下去。
    酒倒进壶里上了泥炉温着, 荣焉瞧见后心念微动, 伸手倒了一杯给自己。
    入口辛辣, 却还有香醇的味道在口腔之中蔓延, 荣焉不自觉抬手, 一饮而尽。
    他前世的时候几乎从不饮酒, 但梁稷喜欢, 尤好烈酒。每每二人一同吃饭的时候,荣焉都会抢过他的杯盏尝上一口,之后又嫌弃地吐掉,反复再三,乐此不疲。
    重生之后荣焉虽然依旧不喜欢酒水入喉的口感, 不知不觉间,酒却饮得多了。
    好像这样,他就跟前世那个放在心间的人还保持着某种关联。
    夜渐深, 偶尔能听见外面传来若隐若现的爆竹声,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现在的荣焉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毕竟他已经没有家了。
    先前还在南魏宫中的时候,过年是荣焉最不喜欢的日子。
    他父皇最喜热闹,每每在除夕夜必要安排所谓的家宴,让人准备酒食,安排傩舞,本该也是热闹喜庆的。
    偏偏他父皇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光是有品级的妃嫔就能坐满一整个殿室,每个人都穿的花枝招展,正常宴席上想方设法地出风头只为引起他父皇的注意。说是家宴,却一丝温情都无,每每坐在其中,荣焉都觉得晕头转向,一个人在那里喝茶,还要悄悄地去观察他母后。
    虽然母后从未提过,但荣焉总觉得她也不喜这样的场合。无喜无悲地端坐在上位,看着这些和自己共享夫君的女人,只要想想,荣焉都替她觉得难过。
    但是现在,连这样最讨厌的场合也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些他曾经厌恶过的人,都随着那一场大火化作了尘埃,天大地大,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再无归处。
    不,他也曾是有过归处的。
    那段时日虽然短暂,却弥足珍贵。让荣焉长到大第一次想要把什么人紧紧地抓住,想跟这人相伴至白首。
    最后却只是徒然。
    荣焉苦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没入口,窗子就被人叩响,他起身将窗子拉开,李页抱着一个食盒,敏捷地翻进室内。
    瞧见他,荣焉脸上残存的那点伤感尽悉散去,他将窗子关好,回身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递到李页手中“就知道你今晚会来,所以就提前准备好了。”
    李页将食盒放下,接过荣焉递来的红布包,拆开之后发现当中是一个锦盒,锦盒之中整齐地码着一排银锭,不由愣在当场“殿下这是”
    “压祟钱。”荣焉又取了杯盏递给李页,朝他笑道,“收下就能保你今后健康长命,平安顺遂。”
    李页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锦盒,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拿着吧,反正也是徐人给的钱。”荣焉喝了一口酒,唇角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格外温柔,“你若是不能平平安安的,今后就要留下我一个人了,李页,你怎么忍心”
    李页闻言咬了咬唇,终于不再拒绝,将那银锭收了起来。
    荣焉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几分,他倒了杯酒推到李页面前,自己伸手去开那个食盒“大老远过来抱着这么个东西,是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李页喝了口酒,帮着荣焉将食盒打开“是掌柜做的年糕,我知道徐人过年都不吃这些,所以专程给您送一点过来。”
    食盒里装着一小盆精致的糕点,色泽白亮,凑近了能闻到香甜的气息,确实是魏人惯吃的。荣焉拿了一块,想了想闻到“算算月份,你们掌柜夫人也快生了吧”
    “嗯,”李页应声,“还有月余。”
    “那你到时记得提醒我送贺礼过去。”荣焉咬了一口年糕,轻轻笑了起来,“夫妻和睦,再添上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真是惹人艳羡。”
    李页知道在这种日子,荣焉难免会触景生情,想要开口相劝,他又不善此道,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而触及荣焉的心事,犹豫了一下,只能又给他添了酒,小声道“等,了结了这些事情,回到魏国,殿下也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要帮殿下寻一桩合适的婚事。”
    荣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知道什么样的婚事对我来说是合适的”
    李页想了想,面色变得犹豫起来,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望向荣焉“那殿下,您喜欢什么样的”
    “我”荣焉垂眸想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又怎么说得清楚。”
    从小在宫中长大,他虽被养的单纯天真,却也不至于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后来年纪渐长,也不是没有人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送人,都被他母后找了各种办法推拒。
    荣焉虽不喜欢那些人,但也会觉得好奇他母后为何如此果断,他母后跟他说,虽然生在这帝王家,注定要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却不希望他的婚事也是其中之一,那个每日躺在他枕边,将来陪他到白首之人,不应该仅是一个筹码。
    荣焉一直把这话记在心上,之后他辗转来到徐国,遇到了梁稷,他终于确认,自己遇到了母后说的那个人。
    后来被梁稷捉回,关在冷宫里的那些时日,荣焉无数次回想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也愈发确信一件事,在国破家亡,不得不寄人篱下的情况下,面对强大坚定又体贴入微的的梁稷,他是注定无法逃离的,那是他的命数。
    荣焉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年糕,喝了一口酒,突然道“那日我见了徐国太子高淙他见我与高淳走的太近,终于按捺不住了。”
    李页想了想,抬头看向荣焉“那殿下您打算怎么办按说他才是徐国太子,背后还有皇后支持,与他交好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样会不会得罪了那个纪王,毕竟他现在羽翼渐丰,朝中支持他的朝臣也极多,这徐国未来的皇位,说不好是谁的。”
    “徐国的皇位上坐着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太子和纪王我还真怕他们争不起来。”荣焉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杯盏,沉吟稍许,突然道,“你说,我若是求娶城阳公主,寿光帝会答应吗”
    “城阳公主”李页诧异,“您与那公主”
    “打过两次照面,是个率真可爱的小姑娘,只是可惜生在这帝王家,连自己的婚事都不得做主。”荣焉见李页面色凝重,轻轻笑了一声,“只是求娶而已,就算寿光帝真的答应了,从定亲到成婚,这中间还不知道要多久,只要不小心出一点变故,这婚就成不了了。”
    李页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按说属下不该干涉您的决策,只是属下觉得,若是皇后娘娘还在世,定不希望您拿自己的婚事当做筹码。”
    “可是李页,”荣焉笑了起来,眼波流转,“我自己不也是筹码吗”
    “殿下”
    李页劝慰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起身,腰上长剑出鞘,剑刃在空中画出一道寒光,直指向紧闭的房门“谁在外面”
    荣焉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抬眼望向门口,借着室内的烛火,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印在门上。他垂下眼眸,沉默稍许,轻声道“请他进来吧。”
    李页整个人挡在他面前,闻言不仅瞪圆了眼“殿下”
    “我知道是谁,”荣焉道,“宿卫还在外面,怎可能放不相干的人进来”
    李页沉默稍倾,兀自握紧了手中长剑,走上前将门拉开,看见了伫立在门口的梁稷。
    梁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李页半是困惑半是防备的目光中平静地走进室内,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转过头回视李页“暗中也算是打过交道,今日终于见面了。”
    李页自然知道面前这个高大的人是谁,他看了一眼荣焉,见他仍安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饮着酒,想了想,也放下戒备,将长剑收回鞘中,抱拳道“梁将军。”
    梁稷也抬了抬手,算是回礼,而后偏转视线,望向荣焉。
    荣焉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抬眸回视梁稷,良久,他转过视线,看向李页“看来梁将军今日是找我有事了,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页有些犹豫,就听荣焉又道“梁将军若是想动手,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回吧。”
    李页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梁稷又看了一眼,才朝荣焉拱手“是。”
    房门开了又关,室内只剩下二人,荣焉转过视线,发现梁稷已经在对面坐了下来,不由轻哼了一声“梁将军还真是勤勉,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还专程到我这儿来,显然是有要事了。现在人已经走了,不妨直说。”
    “我来陪你守岁,”梁稷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从中端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我知你们南人口味不同,所以让人煮了汤圆。”
    说着话,他已经将桌上的其他东西都清理干净,将汤碗摆在荣焉面前“不知合不合口味,你且尝尝。”
    荣焉微垂眼眸,刚好能看见碗里白嫩嫩的汤圆,不知是包的时候不够仔细,还是这一路过来太过颠簸,有几个还漏了陷,浮在汤里格外的明显,却也让人还没尝就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梁稷自然也瞧见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荣焉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他黑色袖口沾染的白色糯米粉。
    荣焉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戳破,拿了汤匙轻轻舀起一个送进口中,是如预料一般的香甜软糯,与记忆中的格外相似。
    前世荣焉在徐国的第一个除夕,也是跟梁稷一起过的。
    那时他与梁稷还未定情,却已相熟。
    自梁稷从驿馆之中的病榻上解救了荣焉,就理所应当地将这个小质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还在驿馆的时候就时常带着吃食用品前去探望,到后来使团离开,荣焉有了宅院,保护这小质子已不是职责所在,梁稷仍照旧往他府里去。
    久而久之,荣焉便逐渐对梁稷产生依赖。
    之后便到了除夕。
    荣焉虽年少单纯,却也清楚梁稷出身太尉府,又是宿卫府首领,在这种日子里若不用当值也还要回家团聚,因此早早就让人关了院门,打算独自一人守岁。
    他前世有几分怯懦,加上寿光帝对其不闻不问,连带府里的下人都轻视于他。管事早早就告了假回家去团聚,剩下的小厮给荣焉随意准备了一点吃食就凑在一起打牌吃酒,只留下荣焉自己,听着外面的热闹,忍不住悄悄抹眼泪。
    梁稷就在这个时候从窗子翻了进来,他身上还沾染着室外的寒意,在看见荣焉通红的双眼时,立刻皱起眉头,视线从空荡荡的屋子里扫过,登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总是被这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荣焉觉得莫名羞愧,他将脸埋在掌心,想要悄悄擦干脸上的泪痕,一只微凉的大手将他的手指拉开,替他抹去了眼泪,而后哄劝道“今日是除夕,我与你包饺子吃”
    荣焉睁圆了眼,看着面前人温柔的眉眼,方才还累积在心头的孤寂与悲凉全都烟消云散,眼里和心间只看得见面前这人,他拉了拉梁稷的手,小声道“我想吃汤圆。”
    见他露出了笑容,梁稷的面色也变得愈发温和,点头应下“好。”
    荣焉府里的下人正凑在一起闹得正欢,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梁稷如冷面煞神一般站在他们面前,手里的长剑闪着寒光,与它的主人一样带着浓重的杀意。
    那几个小厮恍惚间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却只是被这人一个个踢起来,赶去准备食材。
    灶房并不大,关好门窗又添置了炭盆之后变得暖意洋洋,房中间支起一张硕大的桌案,上面摆满了小厮们想方设法才弄来的糯米粉、黑芝麻粉、猪油、白糖。荣焉与梁稷二人负手站在桌案前,相对无言。
    梁稷是个彻头彻尾的徐人,从不曾吃过这类甜腻的食物,对着这些东西也不知要从何做起,荣焉虽然爱吃,却从来都是别人煮好了送到他面前,更是一无所知。
    片刻之后,荣焉终于转过头看向梁稷“不然今日就算了。”
    梁稷在他眼中看见了隐隐地失落,立刻开口“无妨,你只把那汤圆的形状味道说给我听,总有办法做出来。”
    梁稷身上总带着让人信赖的气息,荣焉立刻开怀,他先找了纸张,在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给梁稷看,而后又手舞足蹈地形容起来。
    或者是梁稷天赋异禀,又或者他实在不想在荣焉眼里看见失望,真的按照他的描述,把那些糯米粉变成面团,把黑芝麻粉和猪油白糖一起活成馅料,而后填进面团里,包成一颗浑圆的汤圆。
    荣焉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把那颗汤圆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忍不住夸赞道“梁稷,你真厉害”
    梁稷脸上漾出笑意“还没煮呢,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吃的那个味道。”
    “肯定是我闻得出来”荣焉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汤圆放下,扭头去洗了手,“梁稷,你教我,我们一起包吧”
    梁稷看见他雀跃的样子,也忍不住觉得开怀,点头应下“好。”
    雪白的糯米面团在梁稷手里格外的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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