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在旧京的所有暗线一日之间飞速反扑,又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太后调的羽林卫来得并不晚,但小皇孙与苏遥能够这么快就被找到,主要是因为旧京数大高门的协助。
    论熟悉程度,羽林卫自然不如旧京中人。
    而旧京的高门,能够在一夜之间站队,主要是因为傅陵。
    宋矜之人出去与太后报信后,傅陵睁开眼,低声道“夫子,我希望您的人,也能和我的人一样,把苏遥看作与阿言同等重要的人。”
    宋矜明显一愣,整个房间内皆是一愣。
    方才商议之时,所有人都刻意地,略过了苏遥。
    并非不想救,只是大局在上,时间如此紧迫,人手又不足,苏遥与小皇孙相比,实在不是个优先考虑的人物。
    而且事涉傅陵,余下之人并不好开口。
    宋矜微有震惊。
    但并没有十分震惊。
    外人眼中,傅陵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狠角色,但他从小看傅陵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傅陵是一个怎样的人。
    傅陵是个任性之人。
    哪怕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从未逾矩出,那也更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任性。
    真正乖巧懂事的世家长子,是不会在十一岁上时,还会和父亲说,我想做个木匠,哪怕从今以后,傅家不再认我也可以。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傅老侯爷当时气疯了,宋矜完全理解。
    因而,当初傅陵辞官时,分明还有转圜余地,他却没有劝。
    傅陵不想做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如今或许有一个了。
    苏遥。
    宋矜挑下眉,终究是默一下“傅相不要意气用事。”
    傅陵淡淡道“我是意气用事,就凭我豁得出去,就凭苏遥是我心上人,是我西都傅氏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希望小皇孙死;当真到万不得已,为了傅家的日后,我也会动手。但如果换成苏遥,我很难说出同样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默。
    其中真正主事的,是宋矜。
    “我把话说明白。”
    傅陵并没有看他,只继续道,“若今上真的拿苏遥要挟我,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妥协。”
    “我知道如此说,夫子会更想杀了他,但夫子如果动手,我西都傅氏,与旧京起码九户高门,从今日起,便与太后,一刀两断。”
    “太后与今上相争,旧贵一派帮谁,谁的胜算就大。旧贵世家如今都仍在观望,我在这里,苏遥的身后就是整个西都傅氏与旧贵的势力。他是不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只要夫子一句话。”
    房内静默一片。
    宋矜顿一下“只靠你我和羽林卫的人,想同时活着救出小皇孙与苏遥,把握不大。”
    傅陵起身“多谢夫子。我以西都傅氏的身份保证,旧京至少有九门世族,今后会尽全力,扶持太后与小皇孙。”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每一刻都十分珍贵。
    宋矜并不知晓傅陵是如何快速地说服这些门户,总之,大大小小,最后站队的有二十一家。
    不知道傅陵口中的“豁得出去”,是豁了些什么东西出去。
    宋矜登楼而望时,只觉得,除非今上手中是神鬼之兵,不然,就如此大架势,死人活人,都逃不出旧京。
    大雨潇潇,陆屿自他身后走近“你这个学生,实在不适合留在朝中。”
    宋矜默一下,只笑笑“太后与今上相争,朝中早晚要撕破脸。他不过是把这件事提前了,起码,现在并没有什么损失。”
    陆屿只道“但他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救一个苏遥。”
    “不是也在救小皇孙吗”
    宋矜笑笑,又无奈地望向陆屿,“您别瞪我,这是我的学生,好话还是得替他说点。”
    风雨不止,宋矜又默了默“国朝世家林立,其中许多门户,并不在意谁做君上,甚至,也并不在意那个位子姓不姓李。”
    他数一下“傅家,裴家,沈家,这三门,不都是改朝换代,也依旧鼎盛煊赫的世族么”
    “比起君位日后落在谁手上,他更在意苏遥,我一点也不奇怪。反正君位如何,傅家都还有应对的余地,但苏遥死了,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比起他日后发疯,还不如现在发疯。起码结果还是好的,不是么就连太后,也未必能说得动这么多世家出手。”
    陆屿只长长地叹一口气。
    二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宋矜又开口“其实,苏遥此人,是很重要的。”
    陆屿抬眸,便听得宋矜道“我们只考虑傅陵,阿言待他有多亲近,陆山长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阿言年岁尚小,心智尚不成熟,如果有人知道苏遥与他的亲近,以苏遥的安危要挟他,阿言会怎么做”
    风雨声惶惶,二人皆未说话。
    久经朝局的人都知道,变数太大的人,死了最干净。
    如果没有傅陵非要保他,此番便是能救,苏遥大约也不会被留下。
    陆屿重重地叹一大口气,怒道“救回来之后,就让你的宝贝学生抱着他心上人滚得远远的,再也别掺和朝局,小皇孙赶紧送到京城,傅家全交给小傅大人。有旧京的众多旧贵庇护,这俩人在旧京好好活着就行了,再别出来。”
    陆屿颇为气急,宋矜只挑挑眉,慢条斯理道“陆山长,看您一口一个我学生,苏遥不是您学生么”
    陆屿一噎,顿时开始无理取闹“那也是你学生先拐走的我学生,自己的学生不教好,还出来带坏旁人。”
    行。
    反正猪拐白菜,永远都是猪的错。
    宋矜不说话了。
    他会替自家猪说好话,主要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理解傅陵。
    人活这一世,功名利禄,终究是归尘化土之物。
    便是被刻入青史,立丰碑,创伟业,数千年后,也只不过是后世口中,三两句话便能概述的一辈子。
    比起那样的一辈子,能和真心相爱之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才是傅陵想要的。
    毕竟转世轮回,一个错过,便是永远,再也不会遇见。
    宋矜心下感喟,正在感慨万千,就要写成一篇什么真情赋之类的东西,身后便传来一人声音“宋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都活着按照傅相暗卫所说,在东山一个石洞找到的傅相已经赶去接人了,马上就到”
    陆屿霎时松一口气,又不满地瞧宋矜一眼。
    宋矜只得看向这人“谁让他跑去的胡闹。把人拦回来,他惹上旧京满地高门,如今人救回来了,他就打算不管了吗”
    这人忙应一声,又为难“致仕的文大人,裴相,还有沈老侯爷,都在议事厅等大人和陆山长,羽林卫的钟统领也快回来了,您看”
    宋矜只得匆匆下楼。
    骤雨不歇,旧京城沉默而庄严。
    檐外依旧在下雨,今夏雨水多,湿漉漉的。
    苏遥头脑混沌,分明已醒了,思绪却抽不出来。
    他再一次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车,繁华都市内的车水马龙。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参加完祖父的葬礼,坐车来到苏家在远郊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座别墅,有一个宽阔而漂亮的大花园。
    天气阴沉沉的。
    婶婶是最后一个到的。
    所有人都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所有人的表情也同样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佣人,气氛沉默到诡异。
    他那时不懂,还以为,他们都与他一样,在为祖父的去世难过。
    苏家近年来的事情很多。
    他的祖母病逝,父母因严重的交通事故过世,祖父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病情加重,坚持了一年多,便也撒手人寰。
    苏遥很难过。
    他沉浸在悲痛中,便听见大伯母喊他的名字,扔出领养证与亲子鉴定报告,冷漠地通知他,你不是苏家的孩子,没有资再留在苏家。
    大伯父拿出遗产分割协议,身后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
    “请你签字。不签也可以,你也可以去请律师。”
    伯父伯母叔叔婶婶,还有姑姑和姑父,都签了。
    大伯父把笔递给他。
    苏遥愣怔半晌,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摔了笔,生平第一次觉得满堂衣冠,都不堪入目“爷爷刚刚下葬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分家产你们为什么不难过爷爷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你们都不难过”
    他的泪水铺了满脸,才蓦然想到,方才在葬礼上,只有他一个人哭了。
    爷爷就这样走了。
    没有人为爷爷伤心。
    苏遥长这么大,第一次涌出无能为力的愤怒。
    但他幼稚而可笑的行为并没有换来什么结果,大伯母把他赶出老宅,只刻薄地笑了下“再装成孝顺的模样,你也不是这家的孙子。会哭是吗他不是你爷爷,你连替他哭都不配。”
    苏遥脑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墓园,抱着爷爷的墓碑,哭了一整晚。
    那晚也下这样大的雨,连绵成片,仿佛永远都不会停。
    苏遥在这样大的雨中孤零零地活了六年,再睁开眼时,虚弱不堪。
    大约是上苍也觉得,他没有必要再留在那个世界,给他换了个去处。
    这里很好。
    他认识了许多人。
    伙伴,家人,亲戚朋友,街坊邻居。
    还有一只鸽子。
    又懒又馋,喝醉酒就变成一只大可爱。
    他喜欢这只鸽子。
    他想在这个世界,与这只大鸽子,一起垒一个小窝。
    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忽然睁开眼。
    他愣上一下,身上骤然传来清晰的疼痛感。
    从手到脚,疼得他难以忍受。
    不由闷哼一声。
    他这一声极其微弱,身边却有人动了动。
    苏遥稍微偏偏头,便瞧见了傅陵。
    天色阴沉,映出傅陵一张憔悴的面容。
    苏遥只觉得不过片刻未见,傅陵便消瘦上一圈。
    他静静地与苏遥对视片刻,眼睫都在颤抖,竟然半晌都未说出话来。
    苏遥张张口,只觉得嗓子干涩疼痛,勉强咳上一下,却扯得浑身都疼。
    他微微一蹙眉,傅陵的眸中便露出些惊慌失措。
    傅陵在害怕。
    苏遥从来没在傅陵脸上,瞧见过这种神色。
    苏遥心下微微一滞,忽然就眼眶一酸。
    但大难不死,是开心之事。
    不能哭。
    苏遥忍上一下,眼前便被泪水模糊了。
    他心内酸涩不已,闭了下眼睛,便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微颤抖。
    傅陵替他轻轻地抹掉眼泪,默上半晌,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遥睁开眼,轻声道“我渴了。”
    傅陵怔一下,忙起身去端来一个小碗,用小瓷勺子舀一点点,递到苏遥唇边。
    “喝点水,裴仪说,糖水可以喝。”
    他声音低沉喑哑,苏遥配合着咽下一小口温热润泽,才发现傅陵的嘴唇都是干裂的。
    苏遥一时酸楚,却又漫上无边无垠的喜悦。
    我又见到你了,大鸽子。
    苏遥想抬手摸一把鸽子的脸,却无力动弹,微微扬起唇角,便又滚下一滴泪来。
    傅陵再度伸手帮他擦了擦,稍稍垂眸,瞧见苏遥喝下小半碗水,又浮出些淡淡的宽慰。
    檐外的雨落得哗啦哗啦,傅陵神色平静。
    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在掩饰情绪。
    是因为在朝中谋算多年,才养成这种万事不上脸的习惯么
    出入禁中,登阁拜相,每一天都踩在腥风血雨的刀尖上吗
    苏遥看过书,书中的明枪暗箭,单单看上两笔,便触目惊心。
    他看都不敢看的东西,鸽子一直生活在其中。
    苏遥心尖微微疼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傅陵提起傅老侯爷时,总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不是他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
    若是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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