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灰黄墨绿,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红巾之后,模模糊糊的赭黄颜色,被艳阳映着,仿佛绯红云霞边缘透出的朝晖,给红霞镀上一层金边。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谢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床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罢。”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户回房去罢。”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了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时,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了,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李岫也曾问莲静“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莲静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皇帝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但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应该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只强忍着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莲静会意,取来他的官服官帽。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说道“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他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莲静。
    李岫一窘,莲静却泰然自若地走到床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帽子。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莲静给他擦了一把脸。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莲静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嗫嚅着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小八,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莲静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快去陪着他,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刚出了房门走进走廊里,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莲静一愣,未反应过来,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那人,手突然一抖,铜盆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他也看见了她,乍一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那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那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去。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小八,外头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媳妇”
    她连忙小声解释“他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这时李岫出来,一边问“菡玉,出了什么”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杨昭这才松开莲静,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过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莲静抵唤了一声“子由”扯住他的衣袖,向他使个眼色。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这时李林甫又说“小八,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莲静,才举步走近房中。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沿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杨大夫果然来了,一早上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李岫才知道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不平地别过脸去。
    杨昭心里却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皇帝的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子,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看一看。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以及眼中异样的神采,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时候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林甫道“杨大夫一路辛苦了。”
    杨昭客气道“哪里比得上右相在朝辛苦。”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怕别人说他病重,对这个十分忌讳,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这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膀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一开口,话没说出来,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父亲”“相爷”
    李岫和莲静同时惊呼,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小八,小八”
    李岫咬着牙屏住眼泪,话音中带着哭腔“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对莲静道“菡玉,你真像真像”他抬起手来,摸着莲静的头发,“你看上去就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十九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你真像她,真像她啊”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出了他深凹的眼眶。
    莲静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的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然而他又输了,一败涂地。那些他最想要的,在他不经意间像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过去了,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十一月丁卯,右相李林甫薨于昭应。后世史官评说,李林甫迎合上意,媚事左右,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已,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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