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王府,管事的早已换了一副生面孔,远远瞧见李姐父女二人,觍着一张笑脸,恭敬地迎了上去,“恭候李将军、李小姐,不知这回李小姐可有带着五香粉”
    李姐回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这位管事的,是否喜爱香料呀明个儿,我让人给你送一包来”
    那管事被弄得好不尴尬,他哪是喜欢什么香料啊
    上回李姐来,用一包五香粉眯了周昂的眼,还炸了拥翠楼,死了好些个府卫,毁了安化王的大事。
    他的那个前任,就是因为督查不力,屁股被打了个开花,一命呜呼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李小姐说笑了,今日宾客众多,小的是怕哪位贵人受不了这五香粉的味儿,所以您看”
    李姐自然是明白他的话外之音,摊开双手道,“我近来上火,碰不得香料,所以身上一点儿都没带。”
    “没带就好。”管事的放下心来,躬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您二位里边请。”
    李姐跟着他爹来到了宴客厅,早就有不少宾客入座了,随意地扫了一眼,见到仇锜正欣喜地向他挥了挥手,却是不见姜蔺的身影,就连上次和她互怼的那个云锦少年也未曾见到。
    她规规矩矩地入座后,轻轻扯了扯李霸的衣袖,低声问道,“爹爹,怎么不见姜蔺呀上次宴会见到的好些个公子,也没见到,他们不会是出事了吧”
    李霸灌了口茶,“姐儿放心,人都没事,只是他们的爹不在了,所以在家戴孝,不方便出席宴会。”
    戴孝
    说得倒是好听,怕是他们的父亲不在了,人走茶凉,所以论功行赏的时候,没人记得他们了吧
    李姐暗暗垂下眸,看着眼前甜白釉花口八角瓷碟中摆放的精致菜肴,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没了任何的食欲。
    耳边窃窃的私语声,突然停了下来,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李霸将李姐拽了起来,向步入主桌的两人,端正地行了一礼。
    李姐在低头前,匆匆瞥了一眼。
    左边那人四十多岁,身穿织金蟒袍,头戴展角幞头,腰间系着玉带。脸上还涂着薄薄的脂粉,下巴光滑,显然是个太监。
    右边那人则要老上一些,美髯飘摆,穿着五福捧寿纹大襟袍,头戴四方平定帽。
    如果李姐没有料错的话,他俩便是太监张永和阁老杨一清了。
    “公公请。”
    “阁老请。”
    两人之间倒是气氛融洽得很,相视而笑。只是这笑意之中,带了几分真诚,几分套路,就无人知晓了。
    待他们并肩入座后,众人躬身行了一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先开口的是杨一清,往皇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说了一堆皇恩浩荡的官腔,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点实际的意义都没有。
    李姐听得眼皮子都发沉了,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听闻游击将军仇钺,肯堂肯构,将门有将。其子仇锜,敢与周贼生死相搏,当堂救下多位同僚子弟,真乃英雄出少年啊”
    仇钺起身向主位行了一礼,尴尬地应和道,“阁老谬赞了。”
    杨一清捋了捋胡子,蓦地面色一沉,喝道,“副总兵杨英可在”
    一人起身行礼,“下官在。”
    杨一清手中捏着一本折子,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蒙蔽圣上,冒领军功”
    杨英的双手微微发抖,连声音都发着颤,“下官不敢”
    杨一清冷哼一声,语气越发冷冽起来,“我看你是敢得很,居然为了一个黄毛小丫头上表请功,不是冒领军功,又是为何”
    又一人起身道,“阁老请息怒,杨副总兵所表非虚。”
    “所表非虚”杨一清挑了挑眉,“仅凭一个黄毛小丫头,就能当场斩杀数人这是将吾等天使当做三岁小儿了吗”
    那人咬着唇,憋红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杨英更是急得手心都沁出了汗,将身子躬得更低,连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李霸看不下去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杨副总兵所奏之人,正是下官之女。”
    杨一清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你就是武义将军李霸”
    “正是。”李霸抱拳道。
    “既得女,应教习女诫,不求才明绝异,唯卑弱第一,犹恐其虎,更忌牝鸡司晨。此番你出走灵州,将叛军消息及时上报朝廷,虽无大功,尚有几分苦劳。谅你一时痰迷心窍,暂不追究冒功之过,去守赤木口吧”
    李姐心中一惊,那个杨一清居然让她爹守赤木口
    赤木口位于贺兰山中部,东北距宁夏卫约九十里。鞑靼铁骑入境袭扰,往往取道此处为捷径,对宁夏卫威胁很大,是历代宁夏西边防线最重要的门户。
    又因山势到此散缓,蹊口可容百马长驱直入,极难守备,就差在关口竖根白旗对人道,“我很容易打的,快来打我吧”
    守关的将领两年死仨,仨年死五,一听要被派去三关口,一个个都装起病来,在家躲着,有的甚至故意弄折了腿,情愿落下残疾,也不愿去那上任。
    李姐早就受够了那个杨一清的叽叽歪歪,这会儿又拿她的事发难。说她也就算了,还让她老爹去守赤木口,岂不是摆明了叫她爹去送死吗
    那可是她亲爹
    她就这么一个亲爹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姐拍着桌案,站起来了,“我就是您口中的那个黄毛小丫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姐
    “不知坐在高堂之上的大人,可否读过书、明过礼
    “当日是谁与周贼生死相搏是谁当堂斩杀数人是谁救下多位同僚子弟可是有不少人证的,众目睽睽之下,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捏造的”
    她的目光往仇钺父子那一桌扫了一眼,见仇锜憋红了脸,想要站起来,硬是被他爹给拽住了。
    她明白,杨一清是天子使臣,位高权重。这个时候,谁为他们父女说话,谁便是自考苦吃,她不怪他们的怯懦,继续指着堂上的杨一清骂道
    “您不问青红皂白,便以我是个黄毛小丫头为名,指责我爹冒领军功,简直就是一叶障目
    “年龄小怎么啦甘罗十二岁可拜相,论的是真才实干。
    “身为女子又怎么啦妇好为商王武丁打下半壁江山,梁红玉击鼓退金兵,花木兰替父从军。
    “穆桂英替夫出征,年过半百依旧挂帅打头阵,深入险境,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真论起武力来,您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未必打得过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呢
    “杨门女将巾帼不让须眉,保家卫国,一身傲骨。怎么传到您这代却是没落了,手中的一把银枪,换做了绣花针
    “说什么卑弱第一,不就是教人逞娇斗媚一脸奴相,讨好于人,把一身的傲骨全给丢了”
    “你、你”杨一清气得手都发抖了,将指向李姐的手转向了李霸,“你可养出了一个好女儿,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怪不得能抱着歌僮唱艳曲”
    居然敢诋毁芳官
    芳官之死,本就是李姐心头的一根刺,谁都碰不得。
    此刻的她,眼中的雾水顿时升腾了起来,却又倔强地忍着泪水,将脊背挺得直直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堂上的大人倒是如同市井妇人一般,喜爱打听人家的后院之事呢
    “那您是否知道,我那童儿是替我挡下一刀,死在周贼的手中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个侠肝义胆的忠仆,却被您说成如此不堪,平白遭受诋毁”
    李姐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怪不得人们总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书读那么多,不能明事理,读来何用不如秦皇,一把火全给烧了干净”
    杨一清气愤地拍了下桌案,“住口”
    “你敢做,就别怕被人说”李姐梗着脖子道,“如若您早已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为何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诬陷我爹,诋毁忠良
    “如若您只是对此一知半解,仅凭道听途说,便妄下断语,又与昏官何异
    “幸好您不在督察院,也不在大理寺任职,不然,不知道要在您手底下冤死多少人呢”
    张永给气得脸色铁青的杨一清顺了顺起,指着李姐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女子都死过四回了,胆子自然是比常人大些的”李姐掰着手指一一数来
    “第一回去岁九月,小王子部侵犯延绥,正遇上我娘省亲的马队。我亲眼看着我娘和我弟弟,相继惨死在贼寇之手。
    “第二回去岁十一月,小王子再犯花马池,上百贼寇围困舍下,我与家丁和贼寇斗了三天三夜,留下一百多具尸身。
    “第三回上月五日,我来此参加宴席,当场挑断周贼的手筋,将拥翠楼都给炸了,怕是此刻还没修好吧
    “第四回上月二十三日,周贼提刀要借我的手臂,一来泄恨,二来威胁我爹。我赤手空拳和周贼对上。
    “周贼一刀袭来,逼得我退无可退,被您口中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歌僮给挡下了,方才保全了性命。
    “我的命是那歌僮救的,我若是不替他说两句公道话,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此刻,脑袋就在小女子的脖子上,鞑子没取走,逆贼没取走,今日,堂上的大人是否有兴趣看上了,想要立刻取走”
    “你真以为本官不敢来取”杨一清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来人将这狂妄小儿拿下,给杖责五十大板,本官要代你爹好好管束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以儆效尤”
    眼看着一群壮汉拿着棍子冲了出来,李姐梗着脖子,一副英勇就死的架势。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霸的心中却是明了的。打板子很有技巧,打得是轻是重,全是上面人的眼色。
    今日杨阁老正在气头上,执行者必然不会手下留情,说不定还会下阴手。五十板子打下去,即便李姐能活命,也得废了。
    李霸挺着胸脯,高大的身躯挡在李姐的面前,把她护在身后,“小女是末将一手教出来的,没点虎性,如何能在逆贼的作乱下幸存如何能在鞑子的围困下反扑大人若是觉得末将教得不妥,要打要罚,也该由末将全权负责”
    说着,他一把将衣带扯去,将外袍摔在了地上,褪下了里衣,露出了身上一道道伤口。
    粉色的新伤,叠着泛白的旧痕,如同蜈蚣一般,纵横交错,爬满前胸和背脊。
    “爹”李姐轻抚着李霸身上的伤,她只知她爹逃命的本事了得,如今方知,每一次逃命都是死里求生,从阎王手底下捡了条命回来。
    她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这个官咱们不做了,保家卫国没落个好,还不如回家种地去。也不知道这堂上坐着的,是不是通敌卖国的细作,抓逆贼时跑得那么慢,残害忠良的时候倒是挺勤快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清晰地传入了在座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杨一清虽然风评不错,但他此刻的发难,根本就站不住脚,若要一意孤行,重罚李霸父女,就不免让人多想了。
    “你”杨一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
    边上的张永却是展眉一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将他拉回了座位上,做起了和事老,“今日本是庆功宴,何必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李将军既然有伤在身,便先回去歇息吧”
    李姐恭顺地抱了个拳,“谢公公体恤。”说着,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她爹的衣服,“咱家比不得那些穿华服的大老爷,连阡累陌,富得流油。咱一年到头都没几身好衣裳,可得省着点。”
    随后,她也不管身后那个杨一清有没有被她给气吐血了,拽着她爹的手臂,哼着小曲离去了,唱的还是她给芳官送行的那一首不染
    不愿染是与非,怎料事与愿违
    心中的花枯萎,时光它去不回
    但愿洗去浮华,掸去一身尘灰
    再与你一壶清酒,话一世沉醉
    待出了王府,上了马车,李姐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后怕道,“爹爹,姐儿给您惹事了”
    李霸摸了摸她的发顶,哈哈笑道,“咱是将门,要的就是这一身骨气。都知道要去赤木口送死了,还不在嘴上骂个够本,岂不是亏大发了。”
    李姐将头靠在李霸的手臂上,心沉到了谷底。虽说眼前这一关险险地过了,但却得罪了权臣杨一清。
    听说圣上这次派他来,让他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凉各路军务,怕是这赤木关非去不可了。
    但是李姐有一点,却是不明白,“爹爹,咱们没得罪过那个杨一清,今日他干嘛针对您啊”
    李霸轻轻拍了下李姐的背,娓娓道来,“这里面道道深了,都怪爹爹来之前没提点你。这一次能那么快平定安化王之乱,除了你仇叔的功劳,还有一人,就是延绥副总兵曹雄。”
    这个名字李姐有印象,“就是给咱们下帖的那个曹雄吗”
    李霸点点头,“姐儿在王府救了那么多人,曹雄送这帖子,本是想来示好的,谁能料到,咱们半分好处没捞到,却是被他给牵累了。”
    “他怎么得罪那个杨一清了”李姐问道。
    “那还要从安化王叛乱说起。当时曹雄获悉后,立马领兵直压境上,命都指挥使黄正率领三千士兵,进入灵州稳定军心,又与邻地相约限期征讨。
    “同时,他暗中派人焚烧大、小二坝的积草,与守备史镛等人夺取了黄河西岸的船只,全部停泊于东岸,逼得贼党何锦率兵出守大坝,以防黄河决口。
    “随后,他又命史镛冒死溜入宁夏卫,捎信于你仇叔,让他率兵举事,二人里应外合,方才顺利地擒拿贼寇,剿灭逆党。”
    “他做得不错啊”李姐中肯地评价道。
    李霸点点头,“这一战,功虽成于你仇叔,但在外布置,使贼寇不能内顾,曹雄功不可没。
    “文士争名,武将争功,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问题在于那个曹雄有些背景,他是西安左卫人,和太监刘瑾是同乡,他的儿子曹谧又娶了刘瑾的侄女。
    “捷报上奏后,刘瑾将平贼之功归于曹雄,他因而被进升为左都督,曹谧也升为千户,你仇叔反而没捞到一点好处,为他请功的人还被责罚了。
    “今日宴上,那位杨大人捧着仇锜,踩着咱们,归根究底是要以牙还牙,敲打曹雄,同刘瑾叫板,白白让咱姐儿受委屈了。”
    李姐坐了起来,双手叉腰道,“凭什么呀他们狗咬狗,干嘛平白无故地把爹爹给扯进去,咱招谁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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