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红绡绫加身, 额间一点胭红,衬着肌肤胜雪,翠眉蝉鬓, 姿容姝艳, 和记忆中那爱笑爱闹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
    云露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低呼出声,“玉鹿”
    面容虽有变化,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
    玉鹿朝她眨了眨眼, 然后望向对面的陆渊。
    她闯进来的突然,又气势汹汹,谁都没料想到会撞了个正着。
    陆渊将手上的名册整理了一下, 才淡淡道“我不是说过, 无令不得擅闯书房。”
    此时她根本顾不得,连自己来此的原因都暂且忘了,她上前将玉鹿看了又看,颤着声指人问, “她是玉鹿, 对不对”
    陆渊不作言,倒是玉鹿站了起来, 朝着她福身, “妾身周氏, 单名一个玉字,乃是长安楼的校书娘子。”
    长安楼云露华并不陌生,是京城有名的风尘地, 校书娘子听着雅致,其实是时人对有才情的风尘女子的别称,只不过校书娘子会比寻常娼妓身份更高一些,一般都是青楼里的花魁人物。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不这绝不可能。
    她捏紧了玉鹿的手腕,“玉鹿,你不认识我了吗”
    玉鹿只看着她笑不说话,陆渊终于开口,“玉鹿已身死十年,如今世上只有周玉,再无玉鹿。”
    是了,当年的玉鹿已经随着云家死了,可现在的周玉,是怎么活下来了,又是如何去了长安楼,做个校书娘子
    原来,玉鹿从进云家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孤女出身,被人牙子拐卖而来,她是作为眼线被瑞王安排进了云家,像她这样的眼线还有许多,分布在朝中各位大臣家中女眷身边,为的就是时刻监控,及时情报。
    只是玉鹿是幸运的,云家内宅安宁,不论是主母还是姑娘,都个个和善温柔,她来云家时年纪还小,久而久之,心底里就真把云家当成了自己家,也不愿意再为瑞王做事。
    像她这样自己策反的眼线不少,但若被瑞王得知,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死。
    于是玉鹿一面向瑞王着假情报,一面去求太子搭救,无奈太子太相信瑞王,以为玉鹿胡言乱语,并未放在心中,玉鹿只好找上了祁王。
    祁王接纳下了玉鹿,在云家倒台时掉包将玉鹿救了出来,安置在了长安楼,越是混浊的地方,越是看不清,此后玉鹿就在长安楼里,同那些达官显贵斡旋,替祁王做事。
    玉鹿将这一切说完时,很歉疚道“是我对不住姑娘,夫人和姑娘待我那样好,我不能再去害云家,这些年我也想过见见姑娘,但又实在没有脸面,并不是有心瞒着姑娘。”
    怪不得阿弟怎么查,就是查不出来玉鹿家人的踪迹,云露华听她说完,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该悲,喜的是自己一直惦念的人还活在世上,悲的是从她到自己身边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她心头怔忡,脸色青灰,呆呆坐在了座上,悲戚道“陆渊,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玉鹿,还有我的画,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其他别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陆渊面前就像个跳梁小丑,他在一旁看着她笑,看着她哭,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她打从那次落水醒来,有多惦念爹娘和玉鹿,他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玉鹿还活着,竟就愿意当个哑巴。
    陆渊自知理亏,上前想拉她,“你别气,玉鹿的事不说,一来是怕你顾忌着她从前是瑞王的人,心里伤心,二来她如今身份特殊,知道她真实身份的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好。”
    云露华悚然推开他,“那我的画呢前先那两幅画都是被你收去的吧,那三千两是你给的吧,你早知道我就是南溪先生,那日为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啊”
    她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再没两下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陆渊见她真哭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忙找帕子给她擦眼泪,软下语气哄道“你别哭,你别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你打也打的,骂也骂的,别再哭了。”
    哪知云露华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将帕子一扔,“你把我从前画的画一直挂在书房,这么多年是不是每回瞧见心里都要嘲笑一番,我知道我以前和你经常吵架,可也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多大的仇怨,要叫你这么恨上我。”
    陆渊被她说得一噎,半响没声儿,云露华见他不说话,哭声更大了,干脆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都撒开了放声哭出来。
    这下连旁边的玉鹿也吓到了,又是斟水又是擦眼泪,见陆渊还不说话,急道“三爷,您倒是给个话呀”
    该说什么,难道说这么多年将画挂在书房,是为了留一份年少的念想吗
    这说出去别说她不信,连他自己也不信,反正自己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再多一桩欺负人的罪名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被她掷出去的帕子捡回来,在手心揉成一团,心里乱糟糟的,“你画的好,所以我挂着。”
    从陆渊口中说出的夸赞,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不过还是慢慢停下来了哭声,倒不是因为旁的,主要是哭累了,嗓子有点干。
    云露华就着玉鹿的手喝了口水,缓和下来才道“你把我的画全还给我。”
    陆渊扭过头去,“不要。”
    云露华近他一步,摊手,“还我”
    “不要。”
    云露华气得牙根痒痒,眼睛还红肿着,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瞪人时拔剑弩张的气势,“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还我。”
    陆渊道“那是我花钱一幅幅买的,没偷没抢,为什么要还给你。”
    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了,玉鹿脑袋发昏,忙搁在二人中间,她在长安楼里这么些年,劝人的本事见长,先不轻不重嗔责了陆渊一句,“三爷也真是的,姑娘心里正气着呢,您也不顺着她点,非要死劲儿硬卯上。”
    她知道重头还是在云露华这里,再轻言细语劝着,“姑娘气,奴婢都知道,您有气不如都冲着奴婢来,您和三爷都是夫妻了,没的因为这事伤了彼此情分。”
    这么多年了,她见着还是自称奴婢,玉鹿是打心眼里觉得对自家姑娘歉疚得紧,一想到当年云家的惨状,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阵发酸。
    云露华抽咽了两下,“谁和他是夫妻了,他的正妻是王眉秋我不过是他看着可怜,捡回来的小猫小狗,高兴了就哄些食,不高兴了就不闻不问,不过陆渊,我可告诉你,我再如何,也不需要你来施舍可怜”
    陆渊扶额,“我没有施舍,你这样的脾气,我要是明面上给你,你也不会要,你就当是我买了你的画,旁人能买,我自然也是能买的。”
    云露华说不能,“我卖给谁,也绝不会卖给你。”
    陆渊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生来就是和他做对一般。
    云露华冷笑道“是,您陆三爷见多识广,见过的女人数不胜数,我这样的您瞧不上,不如早早放我出府,从此婚嫁各不相干,也省得我每日在您眼皮子底下晃悠,惹人心烦”
    “你”陆渊气结,指着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她竟然说出放府嫁娶之事,全当他是死的不成。
    云露华冷着脸子,“咱俩在一块儿本就是个错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即便是有了燕姐儿和慎哥儿,可心从没搁在一起过,我谢你当年把我从那场祸事里捞出来,但跟了你十年也算够了,今儿个不如把话就此说开,日后还好相见。”
    陆渊倏地转头,眼盯着她非要瞧出个窟窿来,暗地抵拳捏紧,“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你”
    云露华扫他一眼,冷笑道“你和我说笑话么这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玉鹿生怕人真吵起来,去拉云露华的袖子,“姑娘先缓缓,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要为了哥儿姐儿想想,要是您和三爷分开了,哥儿姐儿您是争不过的,到时您瞧不见孩子,孩子瞧不见亲娘,多可怜见的。”
    这倒是实情,云露华方才光顾着生气了,把这一桩给忘了,以她现在的实力,燕姐儿和慎哥儿八成是争不过陆渊的,真往后要见不着孩子,让两个孩子养在王眉秋那里,她实在不甘心。
    可再和陆渊待在一块,她怕自己哪日气不过,拿刀砍人了,这就是女人的苦楚,过不了又分不开,一旦生了孩子,就彻底被牵绊住了脚步。
    她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只要云家一翻案,不论如何,她都要把孩子抢到手,离开陆家。
    见人终于静下来不闹腾了,玉鹿长吁一口气,同她坐下,絮絮叨叨说了这十年间发生的一些趣事,“其实长安楼也还好,那儿是祁王爷的地盘,妈妈和娘子们都还和善好相与,那里来往的显贵多,酒醉下什么密辛都能吐出来,这些年祁王爷和三爷暗地里收集了不少瑞王的罪证,瞧着朝堂上一派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瑞王和祁王较劲从来就没停过,奴婢本是个死了的人,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多亏了祁王救助,只有替祁王做些事情,心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眼前的玉鹿在风尘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眼眉早已与从前不同,但她身上那股子活泼雀跃的劲儿却一直还在,她出身苦,命也苦,注定了一样的苦,细想来也只有在云家那几年,才是最快活的。
    云露华恨玉鹿吗,其实是不恨的,玉鹿又做错了什么,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其本意,好不容易顺意了一回,云家却在这个时候倒了。
    她不想去纠结玉鹿从前到底递了云家多少内情给瑞王,打小的情分,她实在也恨不起来。
    静下心来仔细看看玉鹿,哪个女孩儿想在那种侍弄人的风尘地活下去,她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她好过些,也想让自己好过些。
    都不容易,活在这尘世间,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她,玉鹿,金凤,还有因此牵连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因此改变了原本的人生轨迹。
    她握着玉鹿的手,鼻尖发酸,“你早该和我说的,我一直惦记着你,金凤她也惦记着你,每回说到你,她都要掉眼泪,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日,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玉鹿被她弄得也眼眶红红的,“奴婢也念着金凤,您哪日得空,可以和金凤去长安楼寻我”说到一半,她自知失言,笑了笑道“想岔了,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还是下回我来找三爷禀事时,咱们再见。”
    外头天色也不早了,玉鹿不能逗留太久,免得惹人生疑,这便起身准备走了。
    云露华十分舍不得人,但也知道拦她不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要走属于他自己的那条路,这是旁人怎么拦都拦不了的,她极力克制住眼泪,努力笑道“嗳,回头我就去长安楼寻你。”
    玉鹿将来时的披风穿上,帽子遮住了她的眼,只看见阴影下她唇角弯起,白致进来,将人护着从小门带了出去。
    人一走,云露华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跺了跺脚极不耐烦道“我走了。”
    “等一下。”陆渊叫住了人,将玉鹿刚给他的名册递给人,“拿给你弟弟,他会需要的。”
    云露华很不想接,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对阿弟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她不接,对于阿弟会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算了,接就接了,就当是这厮欺骗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她大大方方抽了过来,往怀中一揣,看也没看人一眼,就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中,就看到杨氏已经坐在那里,见云露华过来,她起先站了起来。
    杨氏有些尴尬,但碍于还有人在,只能清了清嗓,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一只书匣拿给了她。
    “这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云露华挥了挥手,叫其他人都下去,开了书匣略翻了翻,很满意的笑了,“老夫人果然没叫我失望啊,这么快就把东西带来了。”
    杨氏不听她说这种话,直言道“你要侯爷平时临摹的字帖做什么”
    云露华笑眯眯的,抚着那书匣,“老夫人别担心啊,不过是一些临摹的字帖,做不了什么文章。”
    杨氏也觉得坏不了什么大事,不然也不可能答应云露华,毕竟云露华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小小妇人,又只是些平时写字的帖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些字帖,上头除了有些字,什么也没有,她要这个做什么
    云露华当然不会告诉她,杨氏也不问,眼从她房中四下巡梭一圈,“那画你当真收好了,再不往外说”
    云露华说当然,“只要老夫人听我的话,这事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杨氏威风了这么久,头一回被人拿捏住了把柄,低声下气道“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成不成”
    云露华睨人道“不成。”
    难道接下去还有无休止的事纠缠着么,杨氏有些气恼,站了起来,“云氏,你也莫要太过分了,凡事要知道适可而止”
    云露华见她三句话说不上就开始摆架子,暗嗤真是在安乐侯府多年,把人给惯坏了,不过她可不惯这臭毛病,既然有把柄在她手里捏着,说话就得端正态度,客客气气的,这么冲她吼算是什么事儿
    她将书匣一下阖上,沉闷一声,伴随着隐隐的威胁,“怪只怪老夫人行事露了破绽,这下落到我手里,人说毡板上的肉随意处置,我倒不必对老夫人赶尽杀绝,早说了我不做对自己无利的事,若是老夫人非要这样,为了自保,我只能无奈将画递到侯爷手上了。”
    杨氏蔫儿了下来,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成,你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云露华也知道不能一味逼着人,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要是杨氏真全都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用来对付她,她也落不到什么好。
    是以她将杨氏扶回座上,斟了杯茶水给她,“老夫人莫急,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近来手头有些紧,你也知道,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生计艰难”
    这是要问她要钱的意思了,杨氏心里稍顺,诧异看了她一眼,“三爷不给你月银吗怎么听着像是不管孩子一样。”
    陆渊也给,但他都是按照份例从公账上支银子,每月多少是早定了额的,几个妻妾一视同仁,没什么例外,王氏她靠着嫁妆,自是不缺银子花销,姚姨娘凭她的本事,府上谁敢轻慢了她,也唯有她云露华,之前没嫁妆也没本事,老老实实领月银,这些年下来什么也没剩。
    其实按照原先的花销,也都是尽够了,但搁现在不行,她奢靡成风,吃穿用度不是好的根本瞧不上,本来还有个卖画的手艺,能让生活富裕些,可知道了原都是陆渊在背后捣鬼,云露华也断了这方面的想法,把心思打到了杨氏身上。
    杨氏掌管着侯府中馈,是不会缺银子的。
    果然,杨氏面色舒展了不少,要钱不要紧,她有的是钱,就怕云露华再提些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实在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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