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作业。今天的作业是写汉字,将“姐”、“妹”、“姨”、“姑”四个字在田字本上各抄三行,其它三个字还好些,独独姨妈的“姨”字漾漾写不好,老马手把手地教也教不会。

    “爷爷,你知道这几个字谁是老大”

    “谁”

    “这个姨”

    “为啥”

    “因为它最大啦,格格田字格装不下啦。”

    “哼呵好吧它是老大,你把它写小点不成喽啰了咋回回写到格格外面呢”

    “它太大啦,我装不下”小孩双肩一抖一声吼。

    “成成成装不下就装不下,咱赶紧写吧,才写了五个,还要写两行半呢”老马催促,因为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我手疼写不了啦”漾漾撒娇偷懒。

    “手哪里疼”老马凝眉故作生气。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漾漾伸手胡诌。

    老马对着孩儿的小手吹了几口气,问道“还疼吗”

    “这下不疼啦但是爷爷我想喝水甜的水水”狗尾巴草又撒娇。

    “蜂蜜水”

    “嗯”

    老马一声长叹,忍不住地频频摇头,起身去给她冲蜂蜜水,一路气得自言自语。

    “一会这儿一会那儿,写个作业跟挖山似的磕磕绊绊的一画画、一玩玩具也不见你咋地。从小就是个是非精,看你写作业迟早得把爷心焦出毛病来”

    老马那头抱怨,小孩坐在椅子上等着热乎乎的蜂蜜水,两脚在椅子下面傲娇地踢来踢去。漾漾对爸爸妈妈哪敢这般随性,只因她自从试探出爷爷对她百依百顺甚至无底线地满足之后,小人儿便大胆地暴露出霸道公主的那一面。蜂蜜水端来后,爷俩个对坐,大眼瞪小眼,各捧着一杯蜂蜜水在喝。

    “爷爷,你结婚了吗”漾漾忽来神问。

    “哈结了”七旬老人被问得无声颤笑。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呢”小人儿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嘿嘿嘿前些年呵呵”老马怕嘴里的蜂蜜水笑得喷出来,急忙咽了下去,险些被烫伤,喝完后龇牙咧嘴地散热。

    “那你跟谁结的婚呢”

    “一个女的,她叫外婆。”

    “外婆现在在哪里呀”

    “天上住着。她是神仙,王母娘娘跟前的小仙女。”

    “仙女呀那她晚上睡在哪里楼顶吗”

    “哼哈不是,云上面。”

    “仙女晚上也写作业吗”

    “不用仙女不用写作业的,只有小朋友才要写作业的”

    “真好我也想做仙女”小人儿由衷地羡慕。

    “因为仙女不用做作业吗”

    “对哒”

    “想得美赶紧喝,喝完了继续写字”

    “嗯哎”狗尾巴草又踢腿撒娇。

    “爷爷,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啥”

    “方启涛说如果我不愿意做作业的话,他可以帮我做作业的”

    “这混账东西从小就这么坏还要把你带坏你告诉方启涛,如果他帮你做作业,爷就打他去。做一回作业,打一回屁股”

    “不行不准打他”漾漾气得扭腰噘嘴。

    “咋地你喜欢他舍不得”

    “嗯,是的。”

    “为啥喜欢他呀周周不好吗”

    “周周长得太低了”

    “哦你是因为方启涛高所以才喜欢他是吗”

    “也不是”

    “那到底为啥”

    “不为啥就算方启涛长得低我也喜欢他”

    “噗”老马嘴拙地笑,笑完了问“呐你长得这么矮、这么低,你喜欢你自己吗”

    “嗯”

    这可把个狗尾巴草问住了,半晌脑仁卡着动不了。老马等不及了,用小勺给她灌了几口蜂蜜水,夺走杯子,将她拉过来面朝作业本,把半截铅笔重塞进她右手里,强迫她继续抄那个出格的“姨”字。

    五金店的装修本来到晚上八点结束,今天孔平早早让装修队下班,自己在铺子二楼的出租屋里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最正式、最昂贵的新衣服。出门理了个头发,买了好看的果篮,在花店里还选了一束适合儿童的向日葵,如此整装之后,男人坐车去找心上人。他早已打听到了晓星家的小区,晚上八点半到富春小区以后孔平忐忑地给晓星发信息。

    “星儿,我在你楼下等你,你们小区南门口,你不下来,我不离开孔平。”

    第一次用短信联络,男人紧张无比,频喘大气,在南门口的人流中生硬、醒目而硌眼地捧着一束向日葵走来走去。

    终是要来,晓星自知躲不过,看到信息以后,下楼去见他。两人见了面,隔着四米时招手,隔着一米半站定。

    “你以前说过你住在这儿,我记住了。”孔平先开口。

    “有什么事吗”晓星在冷风中问。

    “没事,就看看你你说你突然走了,也不打招呼哈哈”

    孔平笑呵呵地盯着晓星的眼睛。

    “去那边吧,那边安静一点。”

    包晓星见站在街边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于是将孔平引到了小区外的一处广场上。

    “我知道你儿子生病了,本来想去你家看他,但是不方便。这束花给他,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圆脑袋的孔平笑呵呵地将花双手递给了晓星。

    晓星被戳中要害,鼻子有些酸麻,凡提到儿子的她不是崩溃便是难过。犹豫数秒后,终是接过了那束向日葵。

    “谢谢”

    “不知道你家几口人,这是一点水果,给老人家的”孔平双手递过果篮。

    “呃不用”

    晓星激烈摇头不想收,朴实人孔平倔强地举着,晓星无奈,接过果篮放到了两人脚尖中间。

    “你把店里的工作辞了”孔平搓着两手问。

    “嗯。”

    “我哥说你要回老家是吗”

    “嗯。”

    包晓星两手抱胸,两眼盯着右脚尖,女人浑身冷淡得寒气逼人,全不似往日在店里工作时的和悦之态。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晓星理解也能强烈感受到一个三十多岁小伙子对她的浓烈情愫,但她和他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回应他什么,今天他能开口则开口,开不了口那就再也不见。

    见状如此,平日里在店中那个嘻嘻哈哈、玩转段子、爱帮晓星干活的、爱请晓星吃宵夜的、爱替晓星打抱不平的孔平此时此地成了个哑巴,嗯嗯啊啊地吐不出字来。

    “你吃饭了吗晚上”孔平终于掏出来一句话。

    “吃了,在家做的,跟我儿子一块吃的。”

    “哦”

    “你儿子现在状态怎么样”

    “不太好。”

    “哦。”

    又是沉默割脸、提心的沉默。

    “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开五金店嘛,现在五金店正装修呢今天在粉刷墙,明后天把吊顶做好,角钢架后天到货,架子到了以后马上铺货。这两天我正在网上采购呢,还去东门、华强北那边看了几回。”

    “恭喜你呀你很能干,以后肯定混得不错”

    “哪里哪里你别抬高我让我难堪,深圳不是一般人能混得起的。”

    晓星侧望不远处人行道上新铺的大理石地板砖,没有回应,不愿闲谈。

    “我最近几乎每天上午都骑着车子去各个五金店转,发现有些五金店还带着灯具、门锁、洗手池、二十四小时开锁、家用维修、租赁电钻拖车这些业务,将来我生意起来以后,也想附带些业务。”

    “不错呀你脑子活跃,很有想法。”

    “我今上午去了一家五金店,人家店里还配着一项服务,你猜什么给新房子的阳台装安全网,一次七八百起步呢,我想着我有技术也有材料,将来也可以安装这个,或者雇个人之类的光干这个就很赚钱,还能开个淘宝店同城服务。”

    “这个要注意安全,高空作业,很危险的。”晓星冷冷地提醒,又怕他想多了。

    “我算了算,接下来采购货物得花不少精力呢。小到钉子大到梯子、工业风扇,各门各类上下两千件东西,到时候盈利了,可能还得买个车专门拉货送货。”

    “嗯,车很有必要。”

    “我这回豁出去了,把店里设计得很宽敞、白亮白亮的,从底下到顶上全可以放货。卖得快的日用我带些,卖得慢但赚钱的装修材料我也带些,完事了再定个广告牌、灯箱、牌匾,给它整得大气一点。要么不做,要做咱就得豁出去。”

    “不要一次性投入太多,回不了本很难熬的,赚点儿钱再添置点儿,先盘活了再扩大。”晓星用经验提醒。

    “嗯,我也盘算的是慢慢来。但人心里得先有个宏大的想法对不人有十分的目标才有十分的干劲不是吗五金店的名字我老早想好了,叫星平万行五金店,你觉着怎么样气派吗”孔平笑眯眯地暗示。

    包晓星一听店名马上惊了,过来人的她面上稳稳的,开腔回应“取名很重要,要用好多年呢尽量找个好听的、客人容易记的,比如什么隆发啊、兴泰呀、平价呀,或者用村子、街道的名字来命名。”

    “谢谢你指点,还是你有想法。这两天装修完了,我要把铺子的二楼也收拾收拾,二楼总共三十多平米大,是个大单间,我打算隔出个两室一厅来。将来弄好后,一进门,左边是个六平米的单人小房,右边是个九平米的客厅,穿过客厅后是个九平米的大房子,小房子里面套个三平米的阳台,然后房子外面剩的空间做厨房用这样住三个人完全没问题”

    “哦设计得很好,不错呀”

    听到这里晓星鼻头酸涩,有些哽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丝毫无意于孔平,但孔平的规划里却有着她和她的儿子。

    “里面大点儿的房子,将来我会添个大衣柜,衣柜旁边再买个化妆台,化妆台对着外面的小窗户,窗户边是楼下芒果树伸进来的绿叶子。我当初定下这家店铺也是因为这棵腰粗的芒果树在楼下,感觉风水特别顺。”

    “不错”

    “星儿,你乐意做我五金店的老板娘吗”

    孔平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

    男人含情脉脉,有生之年第一次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验证。

    语重如山,两人沉默。

    几分钟后,孔平接着小声说“那间小房子给你儿子住,我会一辈子对他好的;那个化妆台给你用,我把我的后半生全陪给你。”

    晓星望着地面,心跳加速,她丝毫不欢喜,心底累积着厚厚的冰凉。

    “你来管账,我来卖货。你说日子怎么过就怎么过,你说赚了钱怎么花就怎么花。”

    温柔和善的孔平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地凝视晓星的眼睛一如最初、从始至终。

    “你不用考虑我们之间的年龄差,也不要介意我没结过婚还是你结过婚,我不看重这些,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以后生不生孩子由你决定,是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不在意。”

    包晓星早溃不成军,眼泪在黑夜中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却依然双手抱胸稳住呼吸不让对方发现。

    孔平说完了所有的话,他得不到她的回答,不敢上前半步,不敢逼问一句。两人这么干巴巴地站在暗光树影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隔老远在谈工作呢。

    数分钟以后,晓星控制自己止住了泪,蓦地抬头平视路人,道“已经九点了,我要回去陪我儿子了下周我回老家,不会再来深圳了。你好好生活,加油谢谢你的花”

    晓星说完急忙转身,抱着一束花大步走开。进了小区南门碎步地跑,一进电梯先将孔平的微信删掉,然后将他的手机号设为黑名单,最后删掉了手机通讯录里的那个两小时前才存上去的名为“孔平”的号码。

    回到家后,女人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放肆地痛哭。话说,她根本不喜欢孔平,为何哭得这般兴师动众该是为自己而哭吧,哭这些年自己的男人待自己薄情至极;哭自己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孔平这么实诚细腻的男人,哭自己这一生为何没有早些遇到孔平。

    人至中年,即将半百,对婚姻所求无非暖心踏实,至于其它无须多索。

    孔平傻傻地杵在原地,老大一会跟个电线杆子一样。成年人没有动手没有大喊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地双眉紧蹙望着她离开,心却天崩地裂地揪得疼。这一晚,孔平在晓星家小区外的广场上站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才难过地转身离开。五金店门店二楼的两室一厅的设计,是他过去一月里每晚入睡前最兴奋最幸福的幻想。两脚冰凉的男人如此走了回去,这冰凉的夜如同他冰凉的心。

    他和她,此后再也没见过。

    天有不幸,孔平的五金店因为某种不可抗力二零二零年新冠疫情一开张就关门了,在深圳心灰意冷的他重回老家,花了一年时间装修自己在河南小村里的老房子,装修完后继续去郑州打工。在郑州他认识了一个姑娘,跟那姑娘有幸走进了婚姻。三年后夫妻俩攒够了钱,在郑州开了一间很小的五金店,彼时四十岁的孔平人生算是有了着落。只是在珠光宝气灯红酒绿的南国深圳、在温文尔雅亦刚亦柔的晓星身边的这段岁月,成了他无望囧途、平庸人生的一抹彩虹,余生任何时想起都觉玄幻如梦、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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