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个儿早赵老师说啦,要考试考试知不”

    “嗯”

    “就是你哥哥的那个考试你说哪个娃儿不考试嗫娃儿们考着考着诶一眨眼给长大喽,你哥哥就这么长大的”

    “嗯”

    “临阵磨刀,不快也光你今晚回去好好学一会儿,明早考个好成绩,考好了爷给你买礼物,考砸啦考砸了多丢人呀,同学们笑话你学习不好,其它再行也不行等会吃饱了,回家好好学习去哦”

    “嗯”小孩儿一听不是好事,撒娇不干。

    “嗯嗯嗯的是干啥明个儿要考试考完试放假寒假,一放放一月,顺道过个年,乘隙长一岁,领些压岁钱,多美的事儿呀”

    “长几岁”

    “长一岁不得了了,还几岁”

    “爷爷,我现在几岁啦”

    “现在五岁快满了,过个年虚岁叫六岁。诶我娃属啥的嗫子鼠、丑牛、寅虎酉鸡、戌狗、亥猪,哎呀呀五、四、三难不成你属马的白龙马的马还是说你属猴的美猴王的猴等会儿回家了,爷问下你妈,即便你是个小糊涂蛋子,八字也得整明白呀”

    “爷爷,你是我妈妈的妈妈不对妈妈的爸爸吗”

    “对呀我是你妈妈的爸爸,你现在才知道”老马勃然大笑。

    “可是老师说老师说妈妈的爸爸叫外公你叫外公吗”小孩存着天大的疑问。

    “是啊我是你外公呀哈哈哈”老马忽地笑岔气了,赶紧停下脚扶墙。

    “为什么外公是爷爷呢”

    “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法律上是你的外祖父,口头上叫外公叫爷爷咋都成,爷爱听你俩叫爷爷爷,怎地”

    “可是爷爷,老师说爸爸的爸爸才叫爷爷。”小糊涂仙拧着脸,彻底糊涂了。

    “妈妈的爸爸也可以叫爷爷哈哈”老马笑得走不动了。

    晚上八点,钟能苦巴巴终于等回了儿子。瞧着儿子脏兮兮、黑乎乎、软绵绵地走进门来,正在洗碗的老人哦呦一声立马从厨房小跑出来。迎来儿子,父子相视,低头无言。一个朝前走,一个让开路往后退。钟能想问什么问不出口,这般颜色、这般落魄、这般羞赧,一看便知并非好事,多半在外露宿了整整两夜。

    “你这又是咋地了折腾这是干啥呀”老人气得拍裤腿。

    “星儿早走啦回去啦真真地回去啦”

    钟能望着儿子,神情复杂,那复杂久久地收不回去。钟理听此言一声不吭上了楼,钟能望着儿子身子沉甸甸地上楼后,他扶着楼梯叹了几叹,而后钻进厨房给儿子做饭去了。这光景,想必又是一天没吃饭了。冰箱里前天买的几两五花肉他一直舍不得自己吃,今天刚好取出来给儿子炒菜用。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瞌睡多。钟理一路累得险些走不回来,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躺在同样潮湿肮脏、疙疙瘩瘩、味道刺鼻的床上,却睡不着了。二十分钟后,老人端着一碟菜三个热馒头上来了,进屋后开了灯,将馍和菜放在床头柜上。

    “先吃饭吧千事万事,没有吃饭事大”钟能说着给儿子铺被子、收垃圾、整衣服。

    “你年轻着呢,活到八十才过一半多一点,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你好好地反省了,迟早会好起来的,不怕没有好日子,也不怕外人笑话人谁没个磕磕绊绊的,你不能再这样糟践自己啦俩娃还小,还指望着你养活呢你再不赶紧振作起来,梅梅大了娃儿有能耐了,往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你这个爸了消停两年没啥子,问题是你已经消停了好几年了呀”

    老人一边规劝一边打扫,见儿子迟迟不动筷子,他知趣地关门出去了。他知道钟理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还残留着脸面。当初钟理被众人捧得有多高,现在跌落得便有多疼,钟能后悔当年把儿子小小年纪逼得太要强、太好胜,后悔把自己的功名心、得失欲塌在儿子脑壳上,后悔先让他成功后让他成魔。

    爷俩一路拧巴,晚饭后老马忙着布置书桌。今天是小糊涂仙儿本年度最后一晚写作业,老马将桌面整得清新舒心,花花绿绿的课本外摆放着主人翁近来的最爱奶油巧克力、橡皮泥、小娃娃、小彩灯、小狗狗、小手表。万事俱备,老马叫来了这张小桌子的唯一主人。

    “宝儿,过来写作业啦今年最后一回啦,赶紧过过场”老马在漾漾房里喊人。

    “嗯,来啦”小人儿抱着玩具从沙发上回到了公主房的课桌上。

    “来坐这儿给你笔这这从这个字开始抄,一个字抄三行,拢共五个字开始”老马起调。

    “好哒”童音欢欣,小人小手握住笔,开始写作业。

    “你写你的作业,爷给你准备明个考试的家伙事儿”

    老马说完开始在灯下削铅笔,一根削两头,一丝不苟地削,削得不能太细不能太粗,露出的铅笔芯不能太长不能太短,老人家小心翼翼,十来分钟才削了两根,而后吹着铅笔问干事的人。

    “两根够吗”

    “不够我要考试呐”

    “还削”

    “是哒”

    “好吧”

    老马笑嘻嘻地陪玩,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根崭新的铅笔,花了七八分钟削掉两头,然后吹着铅笔头又请示小不点儿。

    “第三根了够吗”

    “不够还要”

    小人儿说完继续抄汉字,抄完三行,老马的第四根铅笔削好了,老人抖着第四根问。

    “行了嘛第四根啦”

    “不行哒我要考试考试呐”

    小人说得有板有眼嘴脸褶皱,老人被逗笑了,妥协了。于是又抽了一根绿色铅笔,在灯下隔远了慢慢地削,心想现在这铅笔木头真硬,削起来真难。老人削啊削、削啊削,十分钟后终于削好了,然后将五根铅笔还有三块橡皮全部摆在一起问。

    “五根铅笔、十个笔头,三块橡皮,够不”

    “不够”

    “狗屁个不够一张卷子,画几个圈圈,半根都够了,爷给你削了十根头儿还不够你是要干嘛呀这五根铅笔够你再长五年啦三块橡皮够你用到小学六年级还不够吗”老马惜疼东西,假装怒了。

    “那够了吧。”

    小孩拉着音点点头,一副似询问似妥协的口吻,僵持间眼珠子机灵地多次偷看爷爷,那软软、萌萌、怕怕又掺些小心机的可爱模样,甜腻腻地齁住了老人。没多久到点了,作业也写完了,老马准备收拾东西伺候小主子睡觉。洗了脚丫子、刷了牙、抹了脸,换了身粉色的卡通睡衣,小不点儿终于钻进了被窝里。老马关了大灯打开迷你小夜灯坐在床边。

    “哎呀今天讲啥故事呢”

    “太阳宝宝”

    “啧咝哎讲了好几遍啦,爷烦啦。哎呃你明天考试,爷给你讲汉字吧汉字的故事,你听不听”

    “听吧”

    “哎呀讲哪个字呢”老马重从书包里翻出漾漾的小课本,借着紫红的微光从课本里选了一个老师讲过的字。

    “爷给你讲讲这个来去的来字。爷搁你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先生跟爷说,来字原先是麦子的麦的意思。你瞧,这一撇一捺是小麦的叶子,上面这疙瘩是小麦的麦穗,这两个点点是说一根麦秆上结出两个麦穗子所以嘞,这个来去的来原先大概是这么写的。知不”老马在白纸上用绿色的水彩笔画出一个麦子和“来”字繁体的复合体。

    “不知。”漾漾瞟了眼,摇头,无感。

    “原先来字是老天赏赐的意思,后来用偏了,人造了另一个字作小麦的麦字,晓得不。”

    “晓得了吧。”

    “再给你讲讲这个世界的世字。三是横着写,三个横杠;表示三十的这个字是一个横杠三个竖条。最早的写法是这样的光溜溜三个竖条上每个竖条带着黑点,这三竖加三点写着写着成了一横三竖,一横三竖写着写着又成了现在的世字。所以嘞,一世是三十年,那时候人命断,三十年就是一世一代了。那三十的世,去掉这个竖折,就成了廿字,廿是二十、二十年的意思。照这么说嘞,廿三是二十三,三月廿八是三月二十八的意思。廿再拆点儿、再去掉个竖折,就成了十个的十字,十字正是刚才的一竖条加一点,三个十字合起来是世,世字拆点儿是廿,廿字拆点儿是十。记住不”老马耐心地在纸上描来画去。

    “没”漾漾缓缓地扑闪睫毛,浑不懂,不好听,听着困。

    “没事,往后再学。先给你讲讲你上个月学的这个九字,这个字明天保不齐要考的。汉字数数,小从一,大到九,再没比九更大的啦。所以古时候人发明九字时,画的是个虫子,这样的跟蚰蜒、蜈蚣很像,这些东西好多条腿,老早时人用这虫子样儿的字表示多的意思,就是九字的意思。说多的爱用九,天大叫九野,地大叫九州,历险多的叫九死,反正就是说多。知了不”

    “嗯不知”小人儿还没睡着,老人家继续讲汉字的故事。

    “还有你前两天学的上下两字。原来上字是一横上面正中一竖,这么写的丄;下字是一横下面正中一竖,这样子的丅。这两字是最憋屈的,写着写着被人写坏喽给,不光多了一笔,还难看得要死。你说说唻诶睡着了我娃儿这么快一讲故事老嗨啦,一到学习呲溜一下睡着啦”

    老马合了书本,盖好被子,关了小夜灯,出房门时冷不防致远已过来了,静静地坐在漾漾房门口的餐桌上偷听岳父解字。

    “诶”老马一惊。

    “我刚来,等仔儿呢,看他最近学得怎么样。”

    “哦还没回呢,快了,最近期末了,少上一节自习,差不多九点半到家。”老马也坐在了餐桌前。

    “漾漾现在已经学世界的世字”致远惊讶。

    “可不”老马双眉一挑,有些得意。

    “这是小学的内容,幼儿园学这个,有点早了。”

    “鬼知道呢”

    翁婿俩聊了一会,干坐一会,仔仔回来了。致远进房问仔仔功课,老马站在门口端着水杯,这回换成他偷听了。爷俩个紧挨着坐在书桌前,致远挨个翻看仔仔的作业和模拟考的试卷,仔仔手拄着头等爸爸说话。

    “这道题是会了错了还是不会”

    “不会老师没讲过,很多人都错了。”

    “这个大题呢”

    “结果错了,步骤对了,扣了三分。”

    “那就是会咯,以后要谨慎点,考场别慌,三分放在高考上能刷掉好几万人呐。”

    “嗯。”

    “生物呢我看看卷子。诶平均分老师说是多少”

    “生物的平均分我看看手机。呃是六十七分。”

    “那偏难一点儿。你这道生物的论述题不行啊,没背熟吧,十五分你才拿了十分,你自己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漏答了一点,老师说这道题不太考,所以我也没重视,复习的时候好几次绕过去了”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像是在闲聊倾诉,全不像一个父亲审孩子卷子的经典画面。致远始终温文尔雅,没有训斥、没有责怪,多是原因分析和高分表扬;仔仔回答清晰且慎重思考,他爸爸漏掉的重点他也会专门指出来跟爸爸交流,遇到犹豫不决或者经验不够的地方会专门询问爸爸。明明是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却谈出了与己无关的清醒和平和。

    老马斜眼瞅了半晌,心里有些惭愧。反思自己,同样作为父亲,和儿女们在重大事情的沟通上从来没有心平气和,有的只是喊吼训骂,跟侄子外甥之类的晚辈们还存有三分平和沟通的心态,和亲亲的儿女们说话从来是趾高气昂、端着拿着绷着的。致远对孩子这种关怀备至、问寒问暖、平等交流的方式,如今想想未尝不好。起码教出来的仔仔在跟长辈沟通上没有任何胆怯之色,自信满满、畅所欲言、诙谐幽默,全不似村里的孩子那般个个怕爹、在长辈跟前说不了一句齐备话。

    老二兴盛这些年跟自己处得还好,老碎即小英英离得远挨得训少,老马这会儿心里最最难受的还是他的长子兴邦。兴邦的前二十年甚至可以说长到现在,他仗着为父的威严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好听话、给过什么好脸色。兴邦越是摆脱他、淡漠他、无事他这个父亲老马越是恼火,这些年每逢见面心中亲热嘴上却藏着一把刀子,一开口便伤人。老大今天远游不归、事业不专、做事难成的局面,他作为父亲是负有责任的。老大邦在学校里是如何表现、在恋爱上是何等面貌、在工作上是什么风格、在交友上是什么态度,老马并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平和地询问,倒是一见兴邦在他跟前唯唯诺诺、阴黑着脸、不想多说、大半沉默的样子他便上火。

    老马不觉间频频叹气,心里真怕桂英说的是对的他们兄妹三个的今天果是他一手造成的。想到这里,老头想给老大打个电话,一见十点了有些晚,心中犹豫不决,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知他爱不爱接他的电话。

    “干啥呢叹啥气啊”

    门开着,桂英回来了,轻声走到老头后面见老头出神叹气,她故意突然打断。

    “没啥,娃儿要考试了,我也跟着压力大。”老马说完嘿嘿笑了。

    见桂英回来了,父子俩收了东西出来说话,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例行性地睡前闲聊。

    “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最近”

    “晚上给你姨姨打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诶你怎么来了”桂英打完哈欠问致远。

    “晚上看看仔仔,他这回考试可不能再出闪失了,要不然影响高三分班。”致远回应。

    “你们放心,我这回绝对不差,这几个月补课还是有效果的,补完课明显感觉老师讲的题目没那么难了,第一次听基本上能听懂。”

    “钱没白花,是这意思”老马调侃,几人轻笑。

    “明天漾儿考试,我寻思着考完试给娃儿买个啥东西奖励奖励。”老马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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