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比在医院要好吧。你想再坚持坚持也行,关键这坚持对你来说有价值,对你大哥来说呢住在icu里,好像你哥还没走。但是嘞,对你大哥来说,一点知觉也没有,其实没区别。”董惠芳一边说一边擦泪。

    桂英久久没有回应。

    “你大哥的事情,按理说不用问我,现在你既然问了,妈倒想说说自己的事儿。赶明妈也这样了,远何致远性子犹犹豫豫的,你可别犹豫。要是妈昏迷不醒,那躺在医院不如躺在我自个屋里舒坦味道是那个味道,床垫枕头是那个床垫枕头,被子被套也是我的被子被套。妈可不爱用人家的东西,死了也不想污了人家的床跟枕头,给人家护士啥的添一堆麻烦没有人想睡一个死了人的病床,没有人死在病床上是安心的临了了,你赶紧让妈麻利地走,千万别搁医院里受罪一定得给我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本是外人给意见,给意见的人却哭得呜呜咽咽如同小孩。也许是被驱赶以后心灰意冷,董惠芳说出的话句句扎心却句句属实。她借着桂英大哥的事儿在说自己,也是借着自己的事儿开导桂英。桂英听到这里,泪流满面,悲伤不已。

    中午吃完饭,下午两点多王福逸走后,老马闲来无事又甩好温度计给漾漾测体温,没想到一测体温又上来了三十九度三。老头吓得赶紧喊来护士医生,仔仔站在旁边双眉紧皱、双手握拳、双肩高耸。很快,漾漾被灌下了两片新药丸,医生在老马缴费以后给漾漾取来了新配的吊水。老马干巴巴站在边上,瞅着护士不那么温柔地在漾漾胳膊上找血管一下、两下、三下眼见着护士那么粗狂地扎针漾漾竟没有一丝反应,老人揪得如同心在滴血。

    下午三点,气温正好。忽然间云开天眼,楼道里阳光明媚,刺眼的光芒中沉浮着无数尘埃,迥异的气味好像看不见的河流在空中交错。马桂英感到刺眼,用手背遮住光芒,然后睁大眼朝楼道尽头看,只见大哥穿着一身大妮子深灰外套朝她走来。休闲裤崭新、一双鞋铮亮、头发圆润有型大哥年轻英俊、步伐矫健、两袖带风,大眼珠子明亮攒光,厚嘴唇拉长了微微地笑。如此一步一步,如月光轻洒一般走到桂英跟前。桂英赶忙让座,兴邦缓缓坐了下来,朝着妹子哼笑一声。

    “英,哥打算回去了”兴邦搓着两个大手掌一脸兴奋。

    “啥时候”

    “就现在。”大哥笑着用手食指戳了戳地面。

    “车票买了吗”

    “买了。”

    “哦。”桂英听到大哥要回,心头也高兴也不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大,你照顾好他,我以后不会来深圳了。”

    “为啥”

    “呵呵哥想回屯了,屯里日子安静。”

    “大你放心,我保证他吃得好睡得好,发火的时候有人挨着,要摔东西了我赶紧给他递过去”桂英调皮地说完,兄妹俩头挨头地凑在一处偷笑。

    “以后辛苦你了。”

    “你咋这么见外呢你回去还要带啥东西吗”

    “带东西啊我想想,我记得要带好多诶想不起来了。”马兴邦顿失神采。

    “没事,慢慢想。”

    “啧真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要带啥东西回去了”

    大哥一直在想,想得有些着急发愁,桂英劝他别着急,兴邦却陷入了黑洞一般的呆滞和恐慌中,引得桂英也开始为此心焦。

    “哥忘了忘咧一点儿记不起来了”兴邦忽然抬头望着妹子,双眼尽是深沉的悲哀。

    “东西重要吗”

    “重要重要”马兴邦沉沉地点头,好像忘记的东西如自己一样重要。

    “那怎么办”桂英慌得忽起心火,不知如何是好。

    急火火之间,女人心突突地跳,继而睁眼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好真实的梦。马桂英睁开眼望了望边上的空座,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座椅,皮垫子微微热,好像大哥真的来过似的。

    下午四点半,马桂英在医院的长椅上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近来守夜黑白颠倒、神情萎靡,说不出因为悲伤还是疲倦,只晓得时间过得比计划还紧凑紧张,总在走来走去地忙事情,却说不出来干了什么。人微微虚脱,醒着好像半睡,睡着如同醒着,时常将周边人的对话当成梦境,将梦里的画面当作眯眼中看到的现实。

    马桂英反复咀嚼方才梦境里的对话,反复咀嚼,恨不得倒背如流写在纸上。忽然睁大眼,重新打望世界,好似有了色彩。桂英流了一滴泪,叹了一口气,好像时间过了若干年似的漫长无期。心酸中,她无意识地寻找二哥的身影,盯着二哥很久很久。

    凡人的一生,哪有壮观可言哪有英雄可拜哪有生命的光芒照耀哪有伟大的梦想牵引哪有希望和星光在彼岸静候桂英这些天看得多也思得多,生存,不过是在残酷与苍凉的现实中反复丢弃又修补尊严;人生,不过是在人群的荒漠中孤独地流浪抑或为了摆脱孤独一点点撕掉人性的真与美;活着,不过是在不归与不安中跪着乞讨罢了。

    花开花落,终有定时;万物并作,各有因果;人生人死,缘因天道。昭昭昏昏、察察闷闷、长长短短、起起伏伏,一生不过如此。天地尚不能长久,况乎于人死而亡者,芸芸众生。花枯而干,何须悲悯何须哀悼何须高高举起吸食或铭记枯萎的味道何须压在书里收藏或永驻它末时的花瓣

    桂英心下一沉,踩着海绵轻轻走到二哥旁边。二哥在楼道的窗口朝下望,下面除了一抹绿的冬青,其余的树木多是枝干。医院的院子里栽了很多花卉树木几十米高的落叶松、枝杈繁杂的红豆杉、一整排朝天窜的火焰海棠,还有白木兰、陕梅杏、月季花、合欢木、野茉莉、杨柳树、石榴树、杜鹃花北方的冬天二十年不见,马桂英险些忘了故乡的模样。冬色凝重,桂英看得着迷,却迟迟记不起家里的那棵泡桐树如今怎样。

    “英英,你冷不”许久,兴盛小声问妹子。

    “不冷。”桂英看了眼二哥,片刻琢磨,而后问道“哥,我想让大哥回去,我自己也想回去了。”

    “行嘛。”马兴盛静静地望着楼下的花园,简要的回答好像没有意会到妹子的意思。

    但是,兴盛懂,桂英也知他懂。

    数分钟后,桂英拍了下窗框,轻松地说“好吧,那就这样吧。”

    转身,她快步去找老三马兴才。兴才在不远处热水房外面的椅子上和致远聊天,两人聊的是各家的孩子学习。兴才知桂英女婿有文化,在教育孩子上他不懂的问题一股脑抓住机会挨个问,何致远耐心地一一解答。

    “三哥,出院吧”桂英清爽走来,大声地说。

    “啊”兴才、致远双双吃惊。

    “啥时候现在”老三不敢相信,盯着桂英用力问。

    “嗯。”桂英点点头,在三哥边上坐了下来。

    “呐那我去办手续吧”何致远提议,桂英点头允诺,致远起身走了,留下兄妹俩。

    “早不定晚不定,这个时候定”老三一脸不悦,盯着桂英嗔怪。

    “咋”

    “你早点决定,还能让兴波和兴成帮帮忙哦现在他俩走了你要办出院”

    “他俩能帮啥忙”桂英不解。

    “你当回去的车好找吗你这这样子谁给你拉车上不得配着呼吸机吊瓶啥的你当找个面包车就成哪那么容易越是这时候车越不好找。”马兴才经得多,实话实说。

    “有救护车呀”

    “人家救护车只救不送,兴波老早问了”兴才白了一眼桂英。

    “那咋办”桂英面上急,心里丝毫不急。

    “行了你别管了我给他俩打电话再给四大说一下这事还不好办”老三说完摆摆手,起身掏出电话走了。

    “靠你了三哥往后家里的大事都要靠你了”桂英违心地说完,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盯着楼道里若隐若现的阳光,欣赏医院里最后的生机。

    马兴才先打电话告知四叔马建民,然后通知老四老五停车等候,同时吩咐两人赶紧在手机上找愿意送人的车。何致远办完出院手续,也开始在网上寻找愿意送重病病人的大车。年关当头,形势危急,想要找一辆医疗设施配备齐全的专项大车大晚上长途运送,没那么容易。老四老五在渭南市停车以后,哥俩吃了晚饭,找到一处安静的小广场,开始到处打电话打听。此时,连暂住西安的马建民也在为如何送人回家发愁,琢磨间给几个老战友打电话询问有没有途径。

    晚上六点,老马和仔仔正愁怎么吃晚饭时,包晓棠又来了医院,专程给爷俩送饭吃。晓棠不但带了晚饭,还带了两包口罩,以及有可能再见王福逸的侥幸与心机。老小两人吃着晓棠亲自做的热乎饭,心里温暖而感激。晚饭后老马劝仔仔回家住,仔仔执意不肯,最后八点多晓棠自个回去了。

    坐车到农批市场以后,晓棠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去了钟家杂粮铺子的方向。此时梅梅爷爷已经下班了,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晓棠踏进她熟悉的地方,喊着人走向有灯光的厨房。钟能见是小孩他姨过来了,欢喜得了不得,赶紧把他昨天为过年买来的瓜子糖掏了出来。

    “叔你别忙了,赶紧吃饭吧,要不饭凉了”晓棠劝老人歇歇。

    “吃吃马上吃。”钟能端着一盘饭出来了。

    “今天我去医院了,漾漾发烧了”

    晓棠讲起漾漾发烧,钟能惊得合不拢嘴,这才几天功夫,老马那边先是兴邦出车祸,紧接着桂英两口回老家,继而又是期末考试、又是老马晕倒、又是仔仔摔了眼镜、又是漾漾发高烧的,着实不安生。

    “哎呀叔最近忙顾不来,着实不知你马叔家这么多事”钟能愧疚。

    “最近到处人心惶惶的,我们公司因为这个连年假也提前放了。叔你没放假”晓棠问。

    “没呐明天放,放倒大年初六。但是嘞,前几天有个老头不干了,那人七十五,身体不行了,回老家了。那老头先前在时珍路上打扫,公司做管理的小伙子前天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找个人替换那老头。我一问工资也是四千块钱,我说我帮忙寻一寻,口头上答应了,但是还没来记得问,这光景哪里寻人去结果,今天小伙子又来了,问我找没找到人,我说这大过年的一时半会找不到,然后他问我能不能帮忙扫一下那条街。我一问工钱,他说一个人干两份活,给六千块我一听不赖呀,就答应了。所以啊,叔寻思着除夕放假了我去时珍路扫一扫,反正今年你姐和成成不在,梅梅昨晚上也告诉我她不回来了。叔一个人待着,还不如出去赚钱。你想叔是从钟家湾出来的,一辈子当农民,现在一月赚六千,可不是小数啊”钟能边吃边说,脸上泛光,嘴里带笑。

    “赚归赚,叔你可别累着了”晓棠有点担心,然后将包里的口罩送给了梅梅爷爷。

    “没事没事,现在城里没人,你瞅瞅市场里的人也没几个了,路上的垃圾能有多少顶多扫扫树叶不辛苦的”钟能解释。

    “对啦叔,我刚想问呐,我来的时候市场里咋没人呢没一家铺子开门的,每年过年前家家囤着卖年货呐,今年不可能因为这病毒全部关门吧”晓棠不解。

    “哎你当这市场里的人愿意上头出文件啦,说农批市场传病,直接关了给整个海吉星农批市场前天全部关门卖干货的、茶叶的、水果的、花卉的、生鲜的、粮油的,七八百家铺子,一天全关了”钟能唏嘘不已。

    “这么猛我的天肯定是因为湖南的东亚野味批发市场的原因。”晓棠猜测。

    “可不我听邻家小王说深圳的菜市场、批发市场那天关了好些呐,不只是咱这儿海吉星一个”

    两人聊了很久,从梅梅在外过年聊到晓星母子在老家的最新动态,从学成近来的状态聊到了眼下的春节怎么过。快十点时晓棠告别回家,到楼下的院子后,她不忘找到缺耳喂了小猫一根火腿肠。

    西安人民医院,晚上八点,老马家一众人找了又找,最后是何致远在网上找到了一辆改装后的大货车愿意晚上出车,车内配备齐全,但是开家很高。兴才一听拉一趟人要五千块,伸手摇头拒绝。桂英见时间晚了,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一行人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完宾馆与医院的东西,晚上九点,四个人将大哥马兴邦抬到了大车上。大车里面一应俱全,狭窄的病床两边还有两排座椅供家属乘坐。马建民在医院外等候已久,他打算和兴邦一道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发动,在前的小车上副驾驶坐着马兴才,车厢里躺着马兴邦,兴邦两侧分别是桂英、兴盛和致远;在后的小车上坐着马建民,开车的是建民大女儿马兴英。九点四十五发车,顺利的话晚上十二点便能回到马家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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