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他就随母跟着兄长们一起生活。从韩琦小时候记事儿开始,一直是跟母亲相依为命,在兄长们的轮流照看下长大。

    韩琦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实并不算高贵。韩家兄弟们若养废了他,却也无人多说一句闲话。但难得的是,韩琦自小就懂事,聪明沉稳,无邪曲,很讨兄长们喜欢。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异于常人,兄长们都晓得他将来必成大器,也都对他十分尽心照顾。当然,这其中少不得韩琦的母亲胡氏同样会做人的缘故。

    其实仔细想来,哪有孩子小小年纪就那么愿意去懂事谁不想任性,谁不想多玩一会儿所谓的懂事,不知是残酷的现实逼出来的。

    所以在韩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里应该是最柔软的部分了。

    崔桃觉得,韩琦能把她跟他娘归类到一起,算作你们女人,也算是一种荣幸了。这说明她在韩琦那里,不算是生疏之人。

    韩琦转眸再看崔桃,却见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

    不仅口是心非,还善变。

    但不管是哪一种,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来上次见包拯的情况,问韩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说过什么,“为何包府尹说要尽量替我争取,争取什么呀”

    “给你免罪。”韩琦道。

    崔桃更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韩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么”

    “待批复了便知。”韩琦道。

    “那多久会有消息”崔桃追问。

    “快则十天半月,慢则半年以上。”韩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么亮了,“怎么会这么久,上次批复却很快的。”

    “折子分紧要和次要,如今不紧要了,便要层层递上,可能会慢一些。”韩琦道。

    “行,我等着。”

    崔桃应承完,过了会儿,她还有点不甘心,又追问韩琦一句。

    “韩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么,能不能私下里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韩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头,默默往前走。

    韩琦见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终开口补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韩琦的意思,不管换做是谁,他的什么人,都会按照规矩走。官家日理万机,特意请求其特例处置,容易落人话柄,若惊动了太后和御史,反而会把小事变大,让一桩简单的事情变麻烦。

    崔桃好像不懂这些道理一般,许是刚喝了酒,令她头脑没有以前反应机敏,这会儿还是闷闷地低头往前走。

    韩琦望着崔桃背影片刻,便迈大步上前,挑着灯笼为她照明前路。

    他没去看崔桃的脸,一直静默地目视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能听见俩人的脚步声。

    “噗”

    崔桃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然后她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韩琦,正被韩琦的目光抓个正着。

    崔桃马上低着头,假装严肃地继续往前走。

    韩琦发现崔桃原来一直在憋笑的时候,立刻便懂了崔桃为何而笑。无非是那句假设她是他大人的话,让她开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经叫他大人的时候,没见她笑话自己。如今换成他假设说一下罢了,倒叫她笑得特别开心。

    “不如我干脆认你做女儿如何”韩琦对崔桃道。

    “那给钱花么,给好吃的么”崔桃立刻反问,“不给不认哦”

    韩琦笑一声,没想到崔桃真的在考虑认。但笑过之后,韩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复素日的淡然。

    至开封府门前,崔桃多谢韩琦送自己回来,也多谢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请求赦罪。

    “这是你应得的。”韩琦淡淡说罢,便转身去了。

    “韩六郎”

    韩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戏的时候,他倒是没听崔桃在私下里这样唤他。韩琦握紧手里灯笼杆,缓缓地回头看向崔桃。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还甜,对他摆手的时候,像极了落在花瓣上煽动着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声音脆甜地对韩琦嘱咐。

    韩琦目光缓慢地扫过崔桃清丽俏皮的脸颊后,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继续走。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过了会儿,韩琦才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是一怔,就见催桃的脑袋夹在两扇门之间,正望着他。跟他目光相对之后,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对他又摆了摆手,就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韩琦淡淡地看着紧闭的后门,垂下眼眸,随即轻笑了一声才转身彻底离开。

    崔桃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后,看见萍儿正坐在凉亭内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脏的那件。

    “回来啦”萍儿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给崔娘子煮了醒酒汤,这就端过来。”

    崔桃应承,便坐在凉亭内等着,顺便就回想了下她刚刚跟韩琦的相处过程。

    她表现得那么可爱,韩推官应该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个人回来的韩推官可送你没有”萍儿把醒酒汤端到崔桃跟前,关心地问。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汤,不禁蹙眉,她很想问萍儿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里面了。不过看她下巴上沾着黑灰,手背上还有柴火划伤的痕迹,崔桃不说什么了,把碗里的醒酒汤一口闷了,喝药都没这么艰难过。

    “韩推官亲自送你回来了”萍儿惊讶叹道,然后就笑起来,“说不定真被王四娘说准了,崔娘子和韩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说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个家悬着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随即跟萍儿道,“其实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汤。”

    萍儿发愣的时候,崔桃已经打了哈欠跟她摆摆手,兀自去沐浴睡觉了。

    一清早儿,鸟儿还没有来得及叽叽喳喳叫呢,崔桃就听窗外面传来王四娘的惊叫声。

    崔桃带着起床气,冲下地就推开窗“作什么呢”

    王四娘吐了口里的东西,用水漱了漱口,赶紧过来跟崔桃解释她是因为喝了萍儿的醒酒汤,受惊所致。

    “我这一早起来,她就送醒酒汤,我当她多好心呢。结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马尿掺里头要害我呢”

    “我没有”萍儿跺脚,气红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废什么话,那有蜂蜜自己冲去。”崔桃转而对萍儿道,“确实不好喝,以后别做了。”

    萍儿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气地跑去厨房,不一会儿就见她匆匆跑出来也吐了。

    王四娘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笑够了,她特意跑来问崔桃,早上做什么饭,她好去准备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着东升而起的太阳,寻了一家闻起来最香的路边摊吃早饭。

    这家早饭摊卖馄饨、包子和烧饼,有鸡丝馄饨、羊肉馄饨和芥菜馄饨。

    崔桃三样都想吃,就让店家各来一碗,混着装三份儿,正好他们三人一人一碗。烧饼和包子也都要全了,趁热吃味道最好。

    三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就见早饭摊的老板跟过来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儿还是老习惯,来一碗鸡丝馄饨和一个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断然是吃不下了。”那个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脸晦气地摆手。

    “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老板忙关切地问。

    “街那边发现了一个死人胳膊我刚巧路过,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吓死了我现在一回想浑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说我还能吃得下去饭么”王大郎反问道。

    崔桃忙端着馄饨碗凑了过来,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儿。

    “就刚刚啊,这条街往东走,走到尽头,左边一拐有个巷子就是了,已经有人去开封府报官了。”王大郎直叹晦气,本来是赶早过来吃早饭的,谁曾想竟看见一条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饭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马上用筷子把碗里的馄饨扒拉干净,往街东面跑。王四娘见状,拿起俩包子跟上。萍儿唔了一声,终究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嚼干净了,擦了嘴,才跟着跑了过去。

    早饭摊的老板和王大郎瞧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儿地跑去凑热闹,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们胆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犹豫了下,让老板照老样子给他准备。

    “不是说吃不下了”

    “哎哟,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崔桃抵达大雷巷的时候,巷口已经围满了人,却没多少人真敢往巷子里面看,不过是凑热闹瞎议论。

    “开封府办案,让一让”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里面挤,直接用壮实的身躯给崔桃开了路。

    崔桃穿过人群之后,走了大概三丈远,就看见巷左侧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条断臂,在夯土墙旁边显得格外惨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内侧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远处的路中央,还有一个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瘪的。

    崔桃蹲下身来,先查看了手臂处的切口,伤口是从肩峰处截断,可见肩胛下肌腱和冈上肌腱,切口截面比较整齐,几乎没有血,从伤口整齐程度来看,应为死后被利器砍断而成。

    “这是开封府的人我看怎么不像啊。”

    “对啊,开封府哪有女人办案。”

    “莫不是骗子”

    “是凶手吧”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不太信崔桃她们三人是开封府的人。

    最后,终于有个胆大的朝崔桃喊话“喂,你们到底是谁”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开封府跑一趟腿。

    “都让开”王四娘掐腰对他们吼道。

    “你们在骗人,在胡说八道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开封府有女子可以办案她们说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关,我们赶紧把人堵住,开封府的衙役们马上就来了。”刚才带头发言的那名男子,现在开始带头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带了。

    她指着墙根下的胳膊,“你们谁敢挡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们的脸。”

    大家吓得当即就让开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王钊带着衙役们赶了过来,当即就保护现场。他见崔桃也在,倒很惊讶。不及细问,就听边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状。

    “这位娘子确是我们开封府的人,请诸位到那边排队,等候问话。”王钊随即安排李远去询问这些目击者的口供。

    “情况怎么样”王钊看眼地上的一条胳膊,然后又看了看四周,“就这一块”

    “我看到的就这一块,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许还有。”崔桃道。

    王钊应承,这就差人去办。

    随后韩琦也带人赶了过来,王四娘紧随其后,将验尸工具递给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后,就将那条胳膊轻轻拿起,随即反转过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胳膊上臂处有一个蝴蝶刺青。

    这刺青崔桃、韩琦和王钊等人都记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书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样。

    韩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况,并前往其住所查实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侧有轻度尸斑,指压褪色,还没有形成尸僵。

    崔桃对韩琦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钊摩挲着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时候,凶手却在杀人分尸,而且所杀之人还很可能是今科二甲进士。”

    李远问完目击者证词之后,来回禀韩琦“第一个目击到手臂的人,是住在这大雷巷的住户,叫高发达。他今早出了门,走几步后,看见墙边有个袋子,里头鼓鼓的,还以为是谁不小心掉了什么好东西,便拾起来瞧,这才惊诧的发现是死人胳膊。因为太震惊,丢袋子的时候,就把胳膊给甩了出来。剩下的目击者都是听到高发达叫声,围过来瞧情况的人,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为颜色比较深,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迹。“分尸颇为费时,再算上抛尸的时间,凶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后,就立刻进行了分尸。但如果分尸后直接将这条胳膊装入袋子里,血量不会这么少。所以凶手很可能在砍断尸体的胳膊之后,还进行过清洗,甚至擦拭,然后才入袋。”

    王钊当即打了个哆嗦“清洗,还擦拭他把死者当什么了既然把人伺候得这么周全了,为何还要杀他”

    “这就说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还不好断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里,既然现场也没什么可以检查的,可以先回开封府了。

    刚才围观质疑崔桃的百姓们,如今看这阵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门里的人,居然还敢负责验尸,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样。这么年轻漂亮,居然就无所畏惧,好生厉害

    于是才刚带头质疑并且还堵路的男子,现在又开始带头用惊叹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离开。

    崔桃将断臂放回尸房没多久,陆续就有衙役来通告寻到了尸体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报案,有的是衙役们自己搜查得到,分别为躯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这些部分已经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个人体了,但唯独缺了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开封现在是个大平原,没有山。但是在宋朝的时候,有山的,因为黄河几次改道,秃噜没了。

    昨天更新的最多,留言反而少了一半,这是什么情况呀点烟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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