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衣觉絮叨起他母家的往事“后来朕登基为帝,渡过一段漫长的受难的岁月。外祖母亲早已去世,偌大一个邵家,只出了一个三舅舅待朕如初,其余诸人全部退避三舍。那时候朕也没有怨怼,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哪怕就为了一个三舅舅,邵氏一族依旧能风光无限。”
    酒足饭饱后的闲聊时光最叫人放松,皇帝疲累地阖上了眼眸。昏暗的灯火映照在他脸颊之上,勾勒出五官的棱角起伏“可邵家千不该万不该将朕给他们的荣光化作刀刃,砍向朕的子民。朕掌权才短短三年,邵氏就从原本的弱者翻身成强权者。他早已失了对苟且求生者的同情,随意抽刀向更弱者朕所依傍仰赖多年的三舅舅,本不该是纵容内弟作恶的魁首,睁眼的瞎子,可他偏偏就是”
    “如今朕不处置邵德,便对不住臣民;朕若处置了邵德,又私心觉得对不住外祖和舅公。”
    元钦一听他说邵氏的好,就不想看见他的脸,遂吹灭了船舱内的小灯。黑暗中他勾了勾皇帝的小指,语气嘲讽“利令智昏,真金白银权势美人摆在跟前,恐怕连菩萨都会心动。只是这菩萨一动,便得跌下神坛,失去一切特权,沦为被抛弃的物件了。”
    昏暗的船舱中,元钦感觉皇帝在看他。以他如今如履薄冰的境地,实在很不应当多和皇帝说什么重话。但皇帝与他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掏心话,他忽而胆大了些。
    “我小时听闻临县有一县官,初来时清廉无比,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两年后,他开始收受银钱,分地分家产之类的判决有失公允;再两年,他像富商讨要美姬,插手商户之间的竞争,垄断县上;再两年,县里干旱,他侵吞朝廷赈灾银用以贿赂州官。他拍屁股升迁别处,留下饿殍遍野;再两年,东窗事发,上至提拔他的州官下至他的妻子家眷,尽数下狱。”
    元钦钦感觉自己的手汗涔涔的,被皇帝勾着的那一部分灼热得厉害“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权势迷人眼,邵氏一族也不例外。只是陛下若此时动手,便只需要初邵德一人;若放任不管,邵氏便要像那县官一样,越发贪婪横暴,终致满门之祸。到时候陛下心心念念的三舅舅怕是都要被连累。”
    昏暗中两人对视了一样,蒲衣觉笑了“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他哼了句不成调的小曲儿“朕如何不知应当怎么处置,朕只是”
    元钦打断他“陛下未必从未听闻邵德恶行,只是也想和邵三国舅一样,蒙住眼,糊住心。总归邵德的刀刃向着别人,而人都是偏私的。只要他不闹大,你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做无事发生最清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敢和皇帝吵,但就是止不住“邵德是你们的自己人,旁的,总归不如他亲厚。刀没剁到自己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蒲衣觉愣住了,有些怠政被揭穿的赧然。
    元钦可会看人脸色,一看皇帝气弱,正正经经发起小脾气来“你自己私德有瑕,还说我牙尖嘴利,可我做一女子,有的也不过只有口舌一副。邵德欺到我头上来,我连反击的身份都没有。我一个摆件,放在宫中看着玩的,一只阿猫阿狗”
    说着便去船头找桨,坐在船沿一通划拉。
    蒲衣觉缀在他屁股后头也出了船舱“你这是要干什么”
    元钦都不回头看他“我要上岸。”
    蒲衣觉坐到另外一边,也拿了个船桨划,好叫元钦个不懂划桨的不至于一直带着船转圈圈“你使得什么小性子我明天势必要被徐云起和舅公夹在中间闹,今晚跟你吐吐苦水怎么了这事本就因你而起,你又是我妻子,我不跟你抱怨跟谁抱怨”
    “怎么就因我而起了”元钦抹一把自己的脸,把上头凝固的黏糊糊药汁抹掉,算是拒了蒲衣觉的体贴,“此事是因你感念邵怀的好,过分纵容邵家而起,怎么好推到我头上来”
    蒲衣觉把船桨一丢,不帮他划了“你也看出来了,我在邵家的事上还真有些偏私。要不是你出门让人打了,我能在我母家做这恶人定然想法子推给丞相。”
    元钦张大嘴,无语极了“我这点子伤,值得你为此与你的三舅舅不和你分明就是刚刚被我说的恼羞成怒,胡乱说我不是。”
    蒲衣觉也很气恼,愤然之下把元钦手上的船桨也夺了随手一扔“本就是你挑起的事端,妻子与只可同甘不能共患难的舅舅,自然是妻子更亲密一些。这舅舅都打你脸了,我还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就只能新仇旧恨一起算,处置了他。”他阴阳怪气,比元钦还要小性子“如今这妻子倒好,得了便宜还不许我说一句喊难的话。我是徇私,私德有亏。我徇私怎么了,我处置邵德不也是在循你的私”
    元钦被他妻子啊,徇私啊,亲密地一顿说,忽而熄了气焰闭了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月色朦胧,水波袅袅,周遭零星有几艘船,传来男女的欢声笑语。街边也是成双成对的,依偎着走过去。蒲衣觉看他不尖酸刻薄嘲讽人,去船舱拿了半壶酒来示好“喝点酒暖暖身子”
    元钦吨吨喝了好几口,眼神乱飞。他一会儿看看水面上漂浮的一支桨,一会儿看看街上的人。看着看着忽而热血上头,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了“陛下近来待我甚是不同。怎的就认定”他艰难地咽口水“认定我是你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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