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样的结果,最后把树神问得烦了,树叶直接落出他面前的范围外了。

    树神不搭理他了。

    年轻人撅了噘嘴,又问道“那您是喜欢甜的吗下次我给您带甜酒来”

    正面朝上。

    等到徐立将最后一块骨捡好,这突然显出的记忆也就结束了。但缝隙中的那道光却没有灭,徐立隐隐好像从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树神啊,我孩子生了重病,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他”那是一个女声。

    漓池已走到树下,徐立就在旁边挖坑葬骨。那里的土十分好挖,地下的树根撑出一处处小空间,锄两下就塌了下去,正好把一具骸骨葬进去。

    徐田看得心惊肉跳。那些地下的树根,团成一个个空窝,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树根。

    漓池不言不语,目光悠悠不知看往何处。徐田抬眼看他,只觉那一双黑眸幽深地像看不见底的深潭,看得人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你知晓这个村子吗”漓池忽然问道。

    “我没”徐田刚想否认,突然顿住了,他原本认为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这个村子的存着,可是他在即将说出口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

    他环视着周围的荒村,只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了厚厚一层幕帘,只朦朦胧胧能看见点影儿,像是不认识,却又觉得熟悉。

    “村中有棵大树的村子有棵大树的村子”徐田喃喃道,“我有印象的”

    他从小就在这长大,与附近的村子都是相熟的,他有印象的徐田努力地回想着,面上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

    漓池摆了摆手,一阵清风拂过,徐田霎时为之一清,被遮蔽的记忆显现之后,面上却浮出惊骇之色,失声道“我记得这里”

    “这是神树村,怎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徐田再环视周围,无措且悲惶。

    附近的村落都是经常互相走动的,神树村中的树神也在附近很有名,他怎么会忘了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神树村的存在的

    “是六年前六年前开耕那一次,我还来换过粮种”徐田说道,“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他越是回想,越是浑身发冷。附近村落之间都是互有娶嫁的,徐立他娘原本就是神树村中的人,怎么突然与神树村断了联系,他们当中却没有一个觉得奇怪

    徐田再看那些白骨,又是忧惧又是悲苦“他们、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漓池叹了一声“匹夫无罪”

    风吹过枯树的枝干,发出呜咽似的长鸣。

    徐立已经葬完了一具又一具白骨,他心神如封罐中,安葬的白骨越多,见到的记忆就越多,罐上裂隙越多,神智也越发清明。

    “树神啊,这次给您带来的还是甜酒,爷爷每次出门都在念叨这个,这次又跟我念叨,说他给您供奉米酒,您不喜欢,以后一定只要供奉甜酒。”又一个年轻人在树下摆放供品,摆完后拾起一枚树叶问神。

    “您喜欢这次的供品吗”

    背面。

    “啊是什么不喜欢”

    树叶飘了出去。

    这个问题问错了,没法答的。年轻人重新问道“您觉得糕点不好吗”

    背面。

    他一样一样问过去,却都不是,最后只剩下了甜酒。

    “您是觉得甜酒不好吗”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面。

    年轻人

    “您是喝腻了吗”

    正面。

    最后一块骨被捡起,那记忆又结束了。在那裂隙遍布的罐中,徐立被光照着的心神朦朦胧胧划过一念。

    从他爷爷开始,树神已经喝了几十年的甜酒了。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女声,还有树叶落地的声音。

    啪。

    背面。

    “我孩子生了重病,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他”

    背面。

    “树神啊,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我的孩子任何法子都可以。”

    背面。

    那个女声从疲惫到沙哑,却始终不肯放弃。一遍、又一遍一直在问,一直在求,树叶次次都是背面,但一次也没有飘出去过。

    “树神啊求您”那女声里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有没有法子救救他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求您求您有没有什么法子”

    树叶悠悠飘落。

    啪。

    正面。

    “神树村”徐田呢喃悲道,“许多年前,传说有个神仙带着几个逃荒的人来到了这里,神仙种下了一颗树,让人们在这定居下来,然后就有了神树村”

    漓池抬起手,按在枯树的树干上。

    在树心中,结着一颗温润如黄玉的珠子。树神最后残余的灵团在里面,悲鸣阵阵。

    日头从东面升到天顶,又从天顶向西滑落,过了大半日,徐立才终于安葬到最后一具尸骨。

    那又是一个在向树神祭拜的画面。

    老人松开合在胸前的手,让被笼在掌心的树叶落下,那树叶却直直向西北方向飘落,出了老人面前的范围。

    老人愣了愣,又重新调整了一下问法,树叶还是飘出了范围。老人又试了几次,突然变了面色。

    每一次,树叶都是在像西北方向飘落,每一次,树叶的尖端都在指向西北。

    这不是树神没有回答,而是那回答难以表明。

    大树哗哗摇着枝叶,但那声音不再如往日一般令人安宁,反而充满了急躁不安的意味。

    无数树叶被震落,片片落向西北方向,片片叶尖指向西北。

    “您要我们往西北去吗”老人问道。

    正面。

    “现在吗”

    正面。

    老人起身,急促地招呼起其他人。

    然而已经太迟了。

    隐藏的阵法启动了。

    漓池的手覆在树干上,树干之中,树神残存的灵哀声不绝。

    七百年前,大殷征伐,收服诸国,一个修士救下了许多躲避战乱的人,带着他们来到了这处荒野。他种下了这棵树,教导人们在此生活。

    修士没有留下姓名,人们念着修士的救命之恩,就在修士亲手种下的这株树下祭祀,神树随着神树村的建立一起长大,很快生出了灵性。它越长越大,根系逐渐蔓延了大半个山林,渐渐与地脉连接为一体。

    树神的灵性,也就成了地脉的灵性,它接受了人们的香火供奉,也为人们达成所愿,只要这样继续下去,未来的某一日,它会诞生成此地的天生地神。

    可是当初种下它的那个修士,不是如此打算的。

    当初与树种同时布置下的,还有一座阵法。

    地脉无心,树有树心,当地脉与这颗被特殊炼制过的树种成为一体后,地脉的力量也就逐渐随着树木的根系上升,在树干中凝成了一颗树心。从此以后,这条地脉就有了心脏。

    但只要树神活着,就没有人能够拿到那颗珍贵的地脉之心。

    凝结了地脉之心的树神,便意味着掌控了整条地脉的力量,树神难杀。况且,若是强杀树神,那必然要承担此方天地的因果。如今世间的因果虽然多有混乱,却仍在运转着,想要利用因果,可不是那么容易。

    但树神却可以自己杀死自己。

    在树神初生灵智,懵懂无知的时候,自然会汲取供奉给它的香火。它就是如此成长起来的,自然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那隐藏在地下的阵法一直未能被觉察,因为那阵法本身就不是完整的,在未成之时,无法被觉察。

    等到地脉之心凝结的那一刻,阵法成了。

    树心,便是阵心。

    阵法自发运转,将这一村之人,尽数炼做活尸。神树村的人们惨遭横死,魂魄被困尸身中不得解脱,地下的阵法日日运转,折磨着这些不得解脱的村民,他们的怨戾随着时间愈发深重,而这深重的怨恨,因为与树神有着香火连接,终有一日会将树神磨耗至消亡。

    他们该怨恨我的

    树神残余的灵哀声不绝。在那阵法运转之后,树心便被阵法辖制,他如受重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村之人尽数死去,死去之后却仍不得安宁。

    他以最后的力气用树根为死去的村民们编织了安葬之所,那其中是厚重的地气,可以使活尸们获得安宁。可是阵法运转不休,怨戾深重似海,没有活尸愿意葬入这里。

    “不。”漓池的声音在树心中响起,“我以琴音度苦,他们怨苦之身消去,却留骨不散,为的是能够回到这里,回到你为他们布置的安葬之所。”

    树神的哀声渐渐平息,却仍有一部分未能获得安宁。

    徐立呆呆地站在树前,如瓦罐般困在他心神外的东西已经遍布裂隙,却始终差着一点,未能真正破开。

    他已经葬了村中所有的人,也感受到了他们每一个人与树神之间的相处,可那层困在他心神之外的东西挡着他,他怎么都感受不到那些情感,却又觉得自己应该感受到什么的。

    漓池忽然对他后背推了一下,徐立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双手撑在树根部,他又看到了一段记忆。

    “树神,我的儿子救回来了。”

    他又听到那个女声,这一次,她还牵着一个孩子。

    徐立突然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他娘。

    他的命数乱了,一时错投了人胎,旧日的因果便牵扯着他,要截断他此生性命,重投一世畜生,于是他就病了。

    他娘求树神帮忙,把他留下了。可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无忧天女说,若要救他母亲性命,他就必须补全原本的命数。

    画面中的女人牵着他虔诚地拜了三拜,疲惫的面容中透出喜意。

    在他们身前,繁茂的大树轻摆着枝条。

    啪。

    像是瓦罐碎裂的声音,又像是树叶落地的轻响。

    蒙昧神智的东西已经碎裂,半颗兽心又变回了人心,神智见到光明,记忆恢复清晰,被阻在心神之外的感情汹涌而来,那是他娘和所有神树村人的感情。

    徐立扑在枯朽的老树下,喉咙里挤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

    漓池在树干上轻轻一拍,树神残余的灵发出一声叹息,遵循着他的意志,地脉之心悄然破碎,其中的力量重新化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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