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问。

    见他没下文,她眉头一皱“那还有事么”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口道“要是以后姓傅的再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在一班,坐靠窗的位置。”

    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她不由怔住。

    “你别多想,我就是”宁适有点僵硬地抬起手,整了一下衣袖,“那个时候把你的脑袋给砸破了,答应要还你人情的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

    云知原本微蹙的眉头松开,扬起了一个笑,“好。不过这次你好心解围,我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长大的云知对他笑的样子。

    宁适有些慌乱的挪开眼,心跳无端快了两拍。

    在病房里,她对他怒目而视,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厉得像刀子,宛如一只炸毛的小猫;在宴厅时,她不知因什么而落泪,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不是现在这样,眼窝弯起好看的弧度,仿佛有光在眼波里划过一道涟漪,让人看着,心里也漾起笑意。

    那一年,小小的他在暗无天日的恐惧中看到的那一点儿光亮,就是这双眼。

    “你、你还记不记得”

    重新抬起头,人已经走远了。

    实际上,宁适猜错了两件事。

    云知不会骑单车,她只能走路上下课,而且,检讨书容易这种话,只是说得轻巧。

    这夜预习完功课,她从大哥屋里要来了宣纸和笔,发了好一会儿呆,着实不知这检讨书要从何下笔。

    虽说她今日去找沈一拂,主要是想为宁适求情,不说人家仗义出头,就是沪澄的名额也是宁会长推荐,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但还有小部分理由是想探一探沈一拂的口风凉州词的事,与其担心他多想,不如主动“坦诚”,所以以解释事发经过为由,“顺嘴”提及典故是从许音时那来说的,之后看他没有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宁适进来之前他明明没有罚她的用意,为什么突然要她也写一份检讨呢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教授兼沈校长,一回到大南大学的校舍里,就将公文包放下,任凭自己陷进黑色的皮沙发中,闭目歇息了好一会儿。

    墙上的挂钟从一刻走到了三刻,仿佛是攒回了那么一点儿精神气,沈一拂慢慢睁开眼,撑起身换了一身棉质的睡衣,洗晾后才姗姗踱回卧房。

    饶是一厅一卧,校舍的房子依旧局促,不到八平方的卧室,桌子与床是紧挨在一起的,窗台两边的墙壁上嵌着四五个小书架,所有书籍都摆的齐齐整整,书桌倒是干净,除了一盏台灯、一个梨花木笔筒、一台电话外,只倒放着一个相框。

    沈一拂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两叠实验室的材料,坐下翻开,开始执笔批注。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注意力始终难以集中,他索性将笔放下,拇指捏了捏鼻梁,闭着眼,脑海里回想着早上白石在走廊说过的话。

    “称张之洞为张香帅也不足为奇,但她每每提及慈禧太后,唤之老佛爷,倒像是摆足了老说书的架势,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佛爷。

    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如听戏文的三个字,却是小时候最惯听到的。父辈们对慈禧太后又敬又怕,不许孩子们随意提及,以免说错了话触了她老人家的霉头;但妘婛不同,她打出生起就深得太后喜爱,在他的一部分童年印象里,什么“老佛爷今日赏我一个祖母绿坠子”,“老佛爷夸我绣工又精进啦”,似乎都是从她口中听到的。

    这种想法甫一冒出,像是筑了十几年密不透风的心墙,突如其来裂开了一个小缝隙,有轻风渗了进来,让人忍不住驻足于此,不舍填补。

    明知是捕风捉影,明知是无稽之谈。

    他掀开桌上的相框,是一张灰白色的老相片。

    相片的女孩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一身旗装落落大方。

    他记忆犹新,那是湘妃色的底、海棠红的坎肩,少女明明年龄尚轻,稚气未脱,也足以好看到吸引将军府中所有宾客的目光;她微微抬头望着身旁的少年,少年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笑容略显青涩。

    那天本是他十四岁的生日,京中许多权贵都来将军府赴宴。殊不知那时,南北两方的名医都对他的心脏疾病束手无策,父亲已决定送他去美利坚动手术,母亲是守旧的妇道人家,若知真相必然不会同意,只能称说是留学。

    他不知那是否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生日,当远远的看五于人群中那般明丽动人,他不敢上前,于是寻隙溜走,独自坐在后院的树下黯然伤怀。

    想不到她眼尖,跟了上来。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她问。

    他有些失措的站起身,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一见她就嘴钝的毛病仍然未改“乘,凉。”

    “哦。”许久未见,她也有些不知聊什么,“我听说你就要去美利坚读书了”

    “嗯”

    “那,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读多久,他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他也不晓得。

    “至少,要两三年吧。”他轻声说,“路途有点远,坐船都要两三个月的。”

    她又“哦”了一声,语气闷闷的。

    “也许会更久,如果”他本想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别等我了。话到了喉咙口,偏生说不出来。

    “如果什么”

    “如果等太久,你会不会认不出我来”他抬起头。

    “怎么会”她眼珠一转,“除非你吃成了一个大胖子”

    他给她逗笑了,“才不会”

    她手背在身后,迈出两步,“三年后我就十六了,那时肯定会比现在更漂亮,你可不能认不出来哦。”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想把这一刻烙进心里。

    “五妹妹,”他没头没尾地问“你能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她愣住。

    “我爹请了罗特先生来,他带了新的相机”他解释“应、应该可以拍得很漂亮。”

    “好啊,不过我要两张,一人一张。”

    也许是长大的姑娘有些羞涩,合照时他靠近一分就挪开一分,罗特先生哭笑不得“你们,都要走出镜头了”

    他鼓起勇气,一把搂住她的肩,下一刻,镁光灯耀亮了一切。

    回忆戛然而止。

    沈一拂抬指将相框背后的扣环旋开,取下照片,翻转过来。

    背面有三列娟秀的毛笔字。

    想乌衣年少,芝兰琇发,戈戟妘横。

    等君归。

    妘婛。

    这是离开北京那日,交换照片时赠予他的字。

    也他手中仅存的合照了。

    废了四五张宣纸,云知总算完整写完一份检讨书。

    琢磨了半天,她勉勉强强列了自己三宗罪不该招惹权贵之子、不该眼睁睁看着同学打架而不劝架以及不听校长劝诫非要求情。

    光这些,也就凑合了五百字,后头是用来明校志、表决心的。

    云知想,虽然沪澄写检讨用毛笔的传统着实奇特,但比起握了不久的钢笔而言,反而毛笔更为顺手,就不知宁适的五千字是不是要通宵了。

    她瞄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十二点整,关了灯,准备睡前喝几口温水,不料在开房门的瞬间,一晃眼,看到对门轻轻阖上。

    云知差些以为是自己眼花。

    对门不是林公馆的“禁区”大姐姐林楚曼的卧房么

    三更半夜的,谁会跑到一个已故之人的房里

    莫非是大伯母思女心切,难以入眠,来睹物思人的

    云知担心现在出去回头撞见了人反而尴尬,索性先回房,等了片刻,听到对门再度传来“咔”一声响,才缓缓推开门缝,悄然望了出去。

    她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不是大伯母,而是三姐林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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