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静了片刻,将这两日的遭遇简而述之。
骆川听到沈一隅软禁她时整个人紧张的直起身,待她说到平安脱身他才松了一口气。
云知有些后悔“可现在不又进来了,早知道,我就不逃了。”
骆川却说“沈一隅此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你能从沈府逃脱,还是明智的。”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敏锐问“那,刺杀沈邦的”
“是我。”
云知并不意外,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和他的儿子我是说沈校长,不也是结拜兄弟么”
“当年是,现在不是了。”骆川神色寂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吵架了么”
骆川这回没摇头。
“为什么”
骆川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关心这些“八卦”,忍不住蹙眉,“你很关心你们校长”
“我只是不明白,当初结义时,不是志同道合,很是投契的么”
他眼中泛过一丝伤痛,随即垂眸“投契又何止是投契呢”
骆川说,初到沈一拂时,觉得这是个颇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当时他单枪匹马,越过敌区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献送到他们面前时,那份镇定,骆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时骆川比沈一拂大八岁,而他们同盟早稻田大学三人组中的老幺朱佑宁都有二十了,相比于从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宁反倒显得像个没谱的少年,成日蹦蹦跶跶没个定性,实在令人头疼不已。
大概他们俩在校所学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为沈一拂对此钻研见解都极是独到,朱佑宁跟捡了个宝似的,说什么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阵,好帮他指导自己的毕业研究。于是,就这么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个月过去,朱佑宁不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会,四人还结拜为兄弟。
能在那种特殊时节加入这么一个强有力且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们自然高兴,而沈一拂的能力不仅限于学术,在布阵方面也颇有所长,之后多次行动能够取胜,他所提议的计划和策略是功不可没。
骆川记得,当时盟会中有个大人物听闻后,特意来到湖北,想请他去东京见孙先生。不过那会儿国内形势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沈一拂想与他们三并肩作战,便婉拒了,那大人物离开之前还夸他有儒将之风。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着碰着,到后来稍微有些风险的场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宁总说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爱黏着一拂的”骆川说到此处,眸中流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不过那时的我们,终究是太过年轻,总是把未来想的太过简单”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革命爆发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们谈和,到了当日却出尔反尔,将我们一干人全都扣押了起来,包括一些共进会的学生在内,一共六十八人,以此为挟。但临时放走两个,一个是一拂,一个是佑宁。”
沈邦当时也是朝中将军,放走沈一拂并不出奇,但朱佑宁
“是一拂同他们说自己有心脏病,佑宁是他的医生,离不开他,必须也要带他出去。”骆川说“这是大哥的意思”
林赋约希望能保一个是一个,而沈一拂与朱佑宁却想把他们都救出来。
沈一拂决定回北京寻求帮助,朱佑宁与他同往。
林赋约和骆川本来不报什么希望,毕竟清廷急着“除叛立威”,而他们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最终,沈一拂当真带着一号新军的将领赶来,及时制止了那场行刑。
然而,直到所有人平安离开法场,林赋约询问朱佑宁人在何处时,沉默了一路的沈一拂,满目怆然的跪在两位结拜大哥面前。
“一拂寻得了新军的人来救我们,在临行前却被他的父亲重伤在府,并逼他与满人亲王家的女儿成亲。”骆川道“佑宁不仅没能在约定的时间等到一拂,更被沈邦察觉行踪,以叛党的身份遭遇捉捕”
听到此处,云知只觉得一颗心好似重重跳了一下,然后直往下坠。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骆川喉头微动,“佑宁牺牲的那日,是一拂大婚的前一日”
好半晌,他没往下说,直待云知听到自己的发哑的声音“所以,你们是怪他”
“不,我和大哥都没怪他,那不是他的错,将心比心,他的痛只会比我们更甚。”骆川深吸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我们也不知如何开导他。但我们都知道,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而他再是内疚,再是痛苦,也还是撑着一口气带我们所有人平安撤离,我们本来打算去日本”
但最终,当船到了香港港口时,他却没有与他们继续同行。
“他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不能一错再错。”骆川说这句话时语速平平,却是一字一句落入云知耳中“他说,若他都无法带自己妻子挣离那个牢笼,又有什么力量去救更多的人”
当时,骆川和林赋约听他这般说,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
“大哥本还说,有盼头就好,有盼头,不至行尸走肉。”骆川亦沉浸在回忆的悲思中,他没有察觉到这小丫头是什么神情,只自顾自道“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之后”
他没说完,忽闻外头一阵响动,有两个太监进来不由分说就将骆川带了出去。
不知是要审讯还是拷问,带出去见人还是放人。
很快,冰冷牢笼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只留她一人。
云知蜷缩在床板上,靠着墙,下意识抱紧双膝,一阵又一阵的潮湿划过脸颊。
慎刑司里风透骨奇寒,可那寒,于云知而言,不及心中万一。
骆川没说完的“那之后”,她却是知道的。
那之后,是少年怀揣着最后一分希望回到北京,然后,得闻新婚妻子的噩耗。
那之后,他在二月的北麓山跪了一天,让那枚金钗刺出了一身的血窟窿。
庆松曾说他命算是捡回来了捡回来的,也只剩一条命了。
到此刻,她好像都不能完全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当一个人,他知他终其一生,痛失所有;梦里梦外,是愧是悔这漫漫十年,该是如何的煎熬
囚室内的蜡烛灭了,没了光,再也看不到表,只能听到秒针一下一下走过。
云知在这间漏缝百出的牢笼里打着寒颤,手指慢慢被冻得失去知觉,此时,至少这一刻,困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她不再感到孤独了。
曾经有一个人,哪怕自己人生跌入深渊,脚下负着千钧重,万重劫难,仍不忘走向她。
这一世,有憾,却也无憾了。
可她偏不愿这么放弃。
饶是她此刻所处的空间仿佛都冻住了,空气也凝固起来,人倦的开始失去思考能力,只想好好睡一觉,她也不肯让自己的双眼闭上。
她知道,这一睡,是再也醒不来的。
她若就这么死了,他这一生的孤独和悲凉,又如何能得到救赎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几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终于有一束光照进了进来。
云知循声抬头,囚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距她不到三米,令她思念成灾。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直待他迈入,将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直到感觉到一股暖意和颤抖。
她闭上眼,任凭眼泪涌出来,钻入心房,深入骨髓。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红包100揪。
写完这章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自己先去缓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