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更思虑清楚一些,假如他观察更仔细一些,假如他能更冷静一些

    但一切假如,永远都是假如。

    所以那一天发生的事,也绝不会改变。

    他是御剑过去的。最初看到的,只是两个弟子在台上用木剑缠斗;其中一个穿着常规的墨蓝弟子服,另一个则果真是一身红衣。红色很鲜艳,烈烈如火,一眼就能看到。果然是很嚣张的颜色。

    剑法的确不错。他想。

    然后他落在地上,将太微剑抱在怀里,越过人群,朝斗法台走去。师弟们都在欢呼,或者也算一种洋洋得意、狐假虎威的恐吓;大多数人似乎都有一种天性,喜欢将别人的成就当成自己的,只因为他们都是男的、都修剑。

    直到那时,他的心情都很平静,一如过去多年。

    接着,他就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见阿沐的样子。

    她也在看他――这是他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她那时十岁,小小的个子却不显得矮,穿大红的薄外套,里面是白色的里衣,头发一绺一绺地有些打卷,被一根发绳牢牢捆着。她手里拿着木剑,一身是汗,玉白的脸颊晕着健康的绯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睛,比太微剑的剑光更清澈。

    站在斗法台前,他居然微微出了下神;莫名其妙,他竟想起了下雨。当这片青山秀水下起雨来,雨丝接连不断坠入水池;平时平滑如缎的水面,忽然就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盯着他,居高临下,气势很足。接着她抬起那把小木剑“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听见她的话了。他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从来很简单的事,忽然有些费力起来。他止不住地想多看她几眼,看看她究竟哪里不同;同时,他又觉得她手里的木剑有点不大对头,可思维太分散,他生平第一次犯糊涂,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不说话,她有点不高兴,又和别人争吵了几句。可再一转眼,那张小小的、沾着汗水和阳光的脸,一下子放出了兴奋的光。

    “啊――你是昨天从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更亮了。

    太清澈的东西,总是太容易反光;亮得刺眼。他禁不住眯了一下眼,继续对抗散漫的思维。

    ――我想认识这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想法他想认识她。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剑法漂亮,也许因为她眼睛清澈、恰好符合他的喜好,也许根本没有原因,就单单是――他想。

    那天在斗法台上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但它们都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本身。

    想认识一个人算渴望吗

    对待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过分慎重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从头发、脸、衣服、说话的方式,再有最重要的剑法。

    她的剑法飘逸多变,说明她的性格也偏向灵活外向。令他更惊讶的是,她连灵力也十分深厚,不输于他。

    同样是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差点败北的滋味。他第一次知道浑身绷紧、血液激流,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赢过一个人,这是什么感觉。

    不是消沉――不是。

    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他想要认识她,是因为预感到了她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但这点初初燃起的小火苗,很快,就被之后得知她“作弊”的消息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个初入门的弟子。原来她用的木剑是特殊的,那些深厚的灵力根本不是她的。原来她其实远不如他。原来

    原来有这种清澈眼神的人,也会说谎。

    他突然生气起来。原来怒气熊熊是这种感觉。这怒气一半对她,一半朝向他自己那柄木剑里灌入的是别人的灵力,而他明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为什么错过了

    太古怪太不对劲了。

    他感到愤怒、难堪,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便放出太微剑离开了。

    他乘着剑光,冲向上方的蓝天。高空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却扑不灭他满心的怒火还有一点委屈。

    她是第一个让他产生“想要”的想法的人。

    她怎么能骗他

    那一天他都是胡乱度过的,最后又闷闷不乐回去了。

    回想起来

    他真的希望,那一天的自己能够更冷静、更耐心。有时他偷偷回忆前尘,会忍不住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走上去,摸一摸她的头,温和地告诉她,他知道她不是故意作弊的,她只是才入门、什么都不知道。她会成长得很快,不输给他,在这之前他会等

    假设过去是懦弱者的行为。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自己这么沉默地想一会儿。

    想着想着,他会又有点委屈那一天挑衅她的人不是他,嘲笑她的人不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出丑的人,也不是他。

    那么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缘由的那群小子待在现场,明明目睹了事情的发展、知道阿沐的委屈,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他还在很蠢地一个人悄悄郁闷着,暗地里还跟她赌气,整整一个月都对她目不斜视,连批改课堂作业时,都要故意多挑挑她的错误。

    也许他做得有些太明显了。一个月后,某个师弟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了他真相。

    师弟赔笑说;“大师兄对不住啊,我们就是觉得挺丢脸的,是我们叫你来帮忙,结果显得大师兄你欺负人一样咳咳咳,不过你看,裴小沐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当时都傻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反应,就听见下课的钟声。教室另一头有人喊了师弟一声,他扭头说一句“就来”,又匆匆忙忙说“大师兄就是这样,你看裴小沐都被你吓坏了”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去看,却看她猛地一抖,居然连看也不看他,用书挡着脸,“哧溜”一下从后门跑出去了。

    其他那群搅浑水的师弟们也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跑出去,还边跑边笑“裴小沐你跑什么,大师兄又不会吃了你”

    不公平。他怔怔地想那一天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来跟她比斗了一番,然后就走了。虽然是他不够耐心,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现在她拼命躲着他,而当初挑衅她的几个师弟,却反过来成了她的朋友

    他心里一下不舒服起来。

    那就算了。他生气地想,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凭什么是他在这儿患得患失

    就当没有这个人

    那段时间,正好秋雨开始缠绵。山里天气多变,晴雨交织出浓淡不一的雾气,一浪又一浪地往四面八方铺开;雾气连接了湿润的山峦和低垂的天空。

    他以前不太注意四季的流变,直到那一年。当下雨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驻足片刻,去看秋雨如何打在枝枝绿叶上、花草上,还有池塘、瀑布和湖泊上。

    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连起来就像永无止境。

    他总是想等天晴了,再多涟漪也会消失。他想要天晴。

    他想要回到以前那样平静无波的状态中去。

    可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想要去看她。

    她喜欢鲜艳的红色,哪怕平时只能穿墨蓝的弟子服,她也总会用个鲜红的发带,或者抹额、护腕、剑穗。

    当她在早课上认真挥剑时,当她在山道上奔跑时,当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时那一抹鲜红总是像灼热的火星,顾自跳进他眼底;他想不注意也不行,想不发现也不行。

    她喜欢剑,也喜欢争强。她在书院一种剑修中如鱼得水,三天两头跟人上斗法台,赢了就得意洋洋,输了就满脸不服气。可无论哪一种,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抛在脑后,又惦记别的事去了。

    他时常经过斗法台,偶尔也停下来多看几眼。当她专注于剑道时,是少数不会躲避他的时刻;她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却又禁不住思忖那阿沐什么时候再来挑战我等他来挑战我,我一定趁机不经意地告诉他,那一天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他故意作弊。

    但这个“机会”,迟迟都没有来。

    她就是躲着他。

    上早课也躲,下课也躲;吃饭的时候悄悄摸摸绕过他,连平时偶遇,她也胡乱行个礼,目光绝不肯落在他身上。

    而当初那群小子,却能和她勾肩搭背、玩笑无忌。

    他不止一次差点脱口问裴师弟,你这样是否太不公平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心里气极了又不全是他的错,为什么在乎的是他

    他才不在乎。

    冬天落雪时,书院放了假。他被师弟们拉去,说是个檐下围炉赏雪会。他本来不打算去,但听见阿沐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赏雪惯来要吃些酒。虽然剑修拿剑要稳,平素不得饮酒,但这时候,即便是最严厉的师长也不会苛责他们。

    酒是用去岁六月成熟的青梅泡出的,酝酿了整整一年半,滋味格外醇厚。浓郁酸甜的果香味,盖过了酒液的辛辣甘冽,很容易叫人误以为这酒度数低、不醉人。

    但其实酿酒的人用的是后劲绵长的白酒。

    他喝了一杯就察觉到了,暗自用灵力化开酒劲。但一转头,却见阿沐把这当成了果汁,高高兴兴、豪气云天地灌下了三杯。

    他不由脱口说“勿要多饮。”

    师弟们嘻嘻笑起来,说大师兄又要教训人了。

    往常如果是这般情景,阿沐一定头一缩、躲去旁的他看不见的地方;但那一次,借了酒劲,她一扭头,比平常更清亮许多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大师兄”

    她突然扔了空空的酒杯,爬起来,大步往他这边走。其他人惊讶过后,就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主动为她让路,又都偷偷笑起来。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这样一来,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就不得不仰头一些,才看得见她的脸。

    “大师兄嗯。”

    她叉着腰,绕着他缓步走了一圈,神情十分严肃。搞得他也不觉有些肃穆起来。

    阿沐重新在他面前站定,弯腰低头,双手按住他的肩。她靠得很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慢慢都是他的影子。

    他想起了秋天的一场暴雨。湖面全是涟漪。雨过之后,涟漪没有了,可是水位上涨,整个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涟漪也许不会消失

    “大师兄。”她眯起眼睛,一张严肃的笑脸忽然笑开,如夏花繁盛,也像一整个湖面的波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大师兄,我将来一定会打败你”她豪情万丈,“总有一天,轮到你叫我大师兄”

    ――哦哦哦

    很多人起哄。

    他坐在屋檐下,周围的空气被炉火烤得热烘烘的;外面雪景深深,天地茫茫。

    还是寒冬,他却提前得知了春雪消融、万物生长。

    他说“好。”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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