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举止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亲密的女子间常会做的事。
    沈青昭没说话,可就算如此也能察觉到它上头有一番专注炽热的视线。
    “嗯”她小声嘟囔一声,此番算是在问了。
    卫坤仪温柔地答,“你的指甲很细,像雏鸟。”
    沈青昭听后心道,那是自然的,她的身子骨在同龄人那里很寻常,身高算中等,比不了同门的师姐们,手小脚小,指甲也就如此。
    “我很好奇。”卫坤仪慢慢地说。
    她的指尖开始抚过每一根指头,两个人指甲都很短,肉色粉泽,温润如枕下的软羽,触碰间毫不冲撞,像待在同一个巢中的鸟类。
    酥酥麻麻的感觉借过指尖一股脑涌向耳根,沈青昭伏在臂弯,心中却感到有片海域,有谁的手从上伸下来,在里头反复撩拨。
    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青昭开始生疑,十五岁及笄前,那年,沈青昭她还小小的,对这世间充满了探索,却有一事,无论怎找,都未曾得一个真谛。
    而人人害怕的那位第一疯师,却在那时候给她个解答,师父说,万事皆可为之,她站在竹林上,睥睨下方的人。沈青昭知道,她不过是在为自己用禁术做辩解。
    对于如何与女子相伴一生这回事,师父见多识广,只道识人先识指甲,至于为何,她还想继续问下去时,师父却淡淡地白了她一眼,神色犹如暗道俩字傻逼,沈青昭不禁按捺下委屈,不敢问,因为师父是这天下最擅危险禁术之人,她可以是佛,也可以成魔。
    “走了。”师父撂下一句话,就轻功踏开,留下风动竹林。
    所以沈青昭身边即使有可以说的人,却也没有多大感同身受。她孤零零的。
    “青昭。”
    耳边传来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来。
    卫坤仪声音轻轻柔柔,令人忍不住想偷偷藏在耳朵里反复回味。“你的指甲这般短,可为何”
    沈青昭一听立马悬起了心
    卫坤仪又道“你的祖母却瞧不出来,你在练武”
    沈青昭哑然,她在臂弯里假装困倦。
    “老祖母哪会在乎这个”
    卫坤仪放下手指,“闺中小姐以琴棋养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指甲短,又总磨破皮,一看就知,你定在练什么东西。”
    沈青昭不言。
    “老祖母知道,只是不说。”
    沈青昭听罢心道,她言中了,自己虽买通了下人,可再怎么伪装,亦是无法遮掩干净。
    “你有一个很好的祖母。”
    卫坤仪说着,声音像牖外穿过梨树漫长的风,沈青昭顿时想到一件事,顿了顿,小心地问“那你呢”
    “我。”卫坤仪说出她话间的一个字,却并无问意,它没有起伏,比纸上的字还平铺无叙,“我是一个人。”
    沈青昭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眼前人,“去雪山修行前就如此么”
    夜风阵阵,卫坤仪坐在对面。
    她整个人都笼在牖外夜色自然的光线中,年轻的眉梢,唇角,下巴,也不过退个五年,她一定同其他小姐那般,方成笄礼,稚嫩如雏。
    那年十八岁的她,同今差别不大,但十六岁,十五岁定是有天差地别吧。
    沈青昭想。
    她长发本就细软得好似初春杨柳,换身亮眼长裙,是忘不掉的风景。很多时候,沈青昭都觉得她相貌好,像一种白花,应该开在,开在对,那种特别清静之地,做坏事也不怕怀疑。
    哪像自己,动不动就被人说“四姑娘活泼明艳,哪儿病恹恹的”
    沈青昭颇为无奈,还能怎说骗子也得生对脸。
    这之后,卫坤仪却平静道
    “我没有族人。”
    “被抛弃的孩子,应当不能算作他们的族人。”
    沈青昭一听,整个人头嗡嗡地像山震了似的,野鸟铺天逃窜,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卫坤仪,而她无甚神态,却不知一句话,把自己心情都变了。
    “他们把你留在了那里”
    “嗯。”
    “你独自在那里生活到及笄后”
    “是。”
    沈青昭暗道好小的年纪。卫坤仪曾提过的雪山,是昆仑山,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脉的总称。她住的那个地方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许根本没有人
    卫坤仪许是提及了旧事,她看向牖外。
    “他们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沈青昭不禁继续问道“是出了何危急之事,他们才迫不得已把你丢下来”
    “不。”她说。
    只是离开而已,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消失这个词,比较好听些。
    沈青昭似懂非懂“所以你是几岁在那边修行的”
    “十二。”
    “啊,十二岁,我好似能想到那年的你生得何样了,哎呀,我只随口一说对了对了,我也是那年才开始正经习术,我们起步都算晚,可你却这般厉害,我还以为你是正经宗门出来的。”
    “你亦是。”
    沈青昭总算把话题扯回来,她天马行空,一会儿在不着边际聊得片刻后,呵欠打得更多了。
    她终有点撑不下去道“不行了,赏烟花会才动筋伤骨,我先睡一会儿”
    卫坤仪一瞥牖外,霁云显光,昏昏沉沉,似雾帘似的挂着。
    沈青昭将头埋回了臂弯。
    许久后,听得飒飒窸声,对面人许也伏身下去。她稍微安心,但很快地,手背又碰到一丝特别冰凉的触感,她当即清醒,又来了不是吧,卫坤仪竟真不困沈青昭感到纳闷,可又觉得眼前人属吃软不吃硬,故此在恹恹欲睡间用哄的语气道“你也睡好么,否则我会愧疚。”
    方过片刻。
    耳前响起一个声音“青昭,我要握住你。”
    好,好,随她握手摊开,熟悉的触感回来了,这回不是覆在上面,而是被握在了里头。
    闻着外头梨香,梦里梦外都一样温柔。
    “青昭。”
    “嗯”
    卫坤仪在那边倾过身。
    她眼神意味深长,像清澈的溪流变得昏浊。
    “不要消失。”
    这声极轻,若不留神都无法听到,它在这间安安静静的书房内,游荡着,唯独几个字响了一下,最后化成风,转瞬就没入了大空之中。
    黑暗之中,有人眼眶红红,惹来怜惜。
    牖外天光很昏,有薄薄丝缕的金光从云端抽拉出来,像正在做的糖葫芦丝似的,喷涌欲出,像极了数年前。
    妖祸横生,隐瞒不报卫坤仪垂头,她下山时,早已见过百鬼浮空。可那千里之外的边陲,城中百姓,却都未曾察觉。阒州,便是边陲最先被妖鬼破关之地。她刚来时,也是这么一个低沉的天,在那里,一个道袍符师都未瞧见,偶有几个,皆穿常衣。
    官府不愿此事招来猜测,叫人低调行事,尽管人们对一些异象,已早已议论纷纷。
    她从西南方向入城时,见过他们。野沙刮过大地,那几人坐在茶铺,对她目不转睛。卫坤仪以披风罩头,只身一人,因此被当成附近流民,被人贩子盯上。在她在一个小巷子解决他们后,那几个符师立马追来,似要问清楚来去缘由“我们是官府请来的探路人,你是怎么从那边过来的”他一抓肩,转过来,却正见一张北狐厂的白狐面具卫坤仪感到,那肩上之力渐渐松开
    符师害怕地低下头,“对不起。”卫坤仪提步,头也不回离去。巷子后头一地血,腥臭混浊,天际却微光柔亮,仿佛早上正好。不出几日,妖邪鲸吞阒州,化为鬼城。
    人们的欢声哭啼,原来不论在哪里
    都消失得轻而易举。
    梦消散后,天亮。
    长安城内尽是祥和,鱼肚白平升,沈青昭睡得足因此苏醒得很早,卫坤仪在对面,她衬手,正闭眼。
    她摘下面具后,一张脸甚是清纯,黑发越肩,顺于胸前。这个样子的她任谁都不会和“那几位大人”的形象相提并论。
    沈青昭一愣,不是想痴,纯粹头中空空如也,她被鸟雀吵醒后,意识还停留在入梦前最后一桩事上。
    那是什么事来着
    手,手想起这个字她陡然清醒。
    低头一瞧,左手正被卫坤仪握住但已和昨夜不同,她的手轻轻覆在其上,很轻易就可抽出,沈青昭油然生出一股佩服卫坤仪,惹不起。
    书房很静,与昨夜不过是光线的差别,在这朦胧间,沈青昭抽身尽量不吵醒。
    就在此时,一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突然涌了上来,沈青昭似想到了什么,不收手,反而放在其上。
    不差毫厘,整整齐齐。沈青昭心道那自己也并非不能使剑嘛,卫大人长一双手,她也长一双手,不过晚学七八年,有何区别
    虽这般说来,同美丑没甚可分,都一张脸上有鼻有嘴。
    未得多久,眼前人生动静。沈青昭笑问“醒了”
    卫坤仪微微皱眉,沈青昭道“我不记事,忘了姑娘每日早上都得去北狐厂,真对不住。”卫坤仪并不睡沉,她看着一片书卷,道“左不过李昆仑的事,早就知晓。”沈青昭眼前一亮,门开了,婢女进来伺候。
    盆中净水,沈青昭低头,在水光间犹似浮现卫坤仪的那句话“怜我,多怜怜我。”
    那样的眉眼,语气。
    不似会出现在那种人身上的
    她对镜抚一下脸,好白净,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娇俏皮相,可卫坤仪却既讨厌自己,又情不自禁想靠近自己。她的矛盾,令沈青昭推测,她们也许曾经见过,这就奇怪了,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应该没有抛弃过什么姑娘,有什么遗腹子吧
    沈青昭摇了摇头。
    她伸手进柔水里,里头撒满花瓣,把软帕子拧干,搭在金盆旁,婢女恭敬地退了下去。
    沈青昭心怀歉意送人出府。立在石阶上,她瞧卫坤仪走得极慢,左等右等,实在难耐,只好大胆问道“哎呀,这个,这个卫姑娘啊,你就不怕迟到么”
    卫坤仪迎面走来“不会。”
    沈青昭道“我想到件事。”
    卫坤仪踏出石门。
    沈青昭道“卫大人,您看,您有轻功,又起得那么晚,何不如用一下呢”
    “不喜欢。”
    沈青昭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问“什么”
    卫坤仪停下来,回身,她立在官邸外,梨香溢满去路,看着府门口天下人人争议却只是一身贵小姐扮相的沈青昭。她八风不动,清冷坦然“我有官阶,从不必去那般早。”
    沈青昭听完,心中不禁腹诽
    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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