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那日她外出寻找动物或鬼的血肉,回来时伤痕累累。

    他由于食人的冲动再次翻腾,而只能躲在山洞里最幽闭处将自己藏起。

    看到她受伤不浅,他赶紧上前查看,这伤势没能立刻再生,定是鬼杀队之人所为。

    可她顾不上伤口,反过来抓着他的双臂,一如那时在藤袭山那般。

    “听着,你叫「锖兔」。”

    锖兔他叫锖兔、

    “最终选拔时,你几乎杀光山里所有的鬼。那些被你救下的队员还记得你。”

    他有被记着。他作为人的时候经历的那些,有人为他记着。

    可,可是本该朝着成为鬼杀队一员的方向努力,眼下的他却成了鬼,他又能回去哪。

    何况,若真是如此,那训练他的培育师,不就得因为他自己选择鬼化,而被问罪自裁吗。

    他还有什么颜面回去,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与这些人接触,哪怕他们记得生前的他。

    锖兔没再想过去找寻自己的记忆,但他很清楚,有伽对此很在意。

    名字这东西,对有伽而言尤为重要。她坚信名字束于灵魂,会化为类似言灵之物。

    然而她明明是最不喜欢自己名字的那个。

    锖兔问过她原因,她说「有伽」这个名字,从来由到含义,都昭示她背负的罪孽。

    说着,她向他道歉。她不该因为自己持有这种想法,而不顾他的感受找寻他生前的踪迹。

    他往前走了几步,将附在脸上的面具摘下。繁花于头顶盛开垂下,花瓣勾勒出他眉目间柔情似水。

    谢谢你,有伽。

    这样,我才知道,我身于何处。

    以「锖兔」这一名字,知道我仍活在,「那个人」仍努力活下去的世界里。

    哪怕从此我们天各一方。若是有缘再见面,定是唯有刀刃相向,至死方休。

    显然,有伽对将他鬼化,导致他失却记忆到想不起最后想见的人到底是谁,这些,她都耿耿于怀,甚至当成是她活下来唯一要去弄明白的事。说是她只为了实现那时他的愿望而暂且活着,亦不为过。

    锖兔希望她放下这些,不再对他抱有愧疚与负罪感。

    只是,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

    “你相信魂归故里吗,有伽。”

    那天阴云密布,见不到阳光,他们难得能在白天外出。

    不知不觉地贪恋起白昼时的空气,花香鸟鸣,青草与泥土的气味,都与黑夜中出来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他坐在河边的石块上,凝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抓起和服的裙摆,抬脚探进河水中。纵然因阳光藏匿而没能染上热度,河水不似黑夜时那般冷冽。她掬起一抹清水,稍微施力伸手,让河水自指尖在空中扬起构成弧线,水滴纷纷扬扬。她回眸浅笑,一如外形看上去的十四岁少女,腼腆又藏不起开心,甚至带了些孩子气。

    他任外形随年岁增长而发生变化,眼下早已比她看上去要年长些许,体格上亦是像她不由感慨地那样,越来越有男子气概。不变的仍是那身龟甲纹的和服,素色的无地羽织,也只为身形变化而稍有更换。

    听他这么一问,她敛起笑靥,愣愣地看过来。

    他将狐狸面具摘下,话罢,不经意地瞥了眼手中的狐面。

    稍稍调整呼吸,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下,但在她面前,永远不失温柔。

    “我一定是、让另一半的自己,回到了我原本的归处。”

    “锖兔的意思是,记忆失却,在于灵魂的另一半魂归故里”

    “嗯。所以我才会安心留于此处,我只要在有伽身边,就足够了。”

    话音刚落,她眉宇间的担忧如他所料地泛起。

    果然啊,她会先担心他是否以这样的说辞,来让她放下对过去的他的介怀。

    但是呢,这些年相处以来,她很清楚,他带着银纹的眸中尽是决意,不容谁质疑与动摇。包括她。

    最终她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过问。

    担心她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多管闲事,他赶紧过去。

    纵身一跃之际,他不经意地将狐面戴回脸上,快速跨步到她身边。

    只消伸手,咫尺天涯。她尚未反应过来,他的指尖落在她肩上,她任由这力道倾覆而来。

    彼此落入水中的霎间,竟没有丝毫为呼吸被夺去而担忧无助。

    他们只看着彼此,眸中唯有对方。

    她如瀑的黑发携了鲜红游离在脸颊,红眸深处将他融化其中。

    他的指腹附在她耳畔,看着她随他的力道牵引而稍稍抬头回望过来。

    下一刻,他一把将面具掀开,将他的全部,带着呼吸,一并自唇齿间渡给她。

    我就在这里,只在你身边。别无所求。

    归处不再又何妨。除你之外,我宁可一无所有。

    他和她在一起,六年之久。

    这六年间,他一直未曾失去那种人类努力成长的感觉。

    她坚持他要像人类那样,从少年一路修炼长至青年。

    那年他二十一岁,她仍是十四岁少女的模样。

    他没敢问她为何一直保持这般身形。他能察觉到,这和她不愿过多提及她名字来由一样,只要稍稍触碰到,就会毫不留情将她的伤口揭开,满目疮痍。

    他二十一岁,等来的,是她的死亡。

    早在他得知她代替某个人类女性假扮新娘之前,她就已经和他断了联系。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和守着的少年,以动物血肉抵抗食人冲动,无论她是否在他身边,他都能很好地找到此类方式抑制住鬼化加深。

    她的意识死于阳光之下,那一刻,亦是他濒死之际。

    那种近乎要将他撕扯开的痛楚,以及从此灵魂被剜空的失却感,摧枯拉朽袭来。

    自身作为人类的意识变弱,鬼化就会见缝插针地叫嚣。

    他狼狈不堪地避开人群,躲在深山幽林中以动物的血肉苟延残喘。

    他连她为何会自杀,就这样选择回归阳光之下而死,亦无法得知。

    在那之前,他甚至连给予她安慰,都做不到,都未曾做到。

    他终于知道,早在藤袭山,她就想过以全部的血换他鬼化,哪怕她会因此而死。

    他一直都没变,像是原地踏步地,毫无进步。

    在藤袭山时他为了见谁最后一面而选择鬼化,如今的他亦是为找回有伽而挣扎着不肯就此屈服。

    可他渴望抓住的,如流水般,于指间流逝。

    他怎么也抓不住。怎么都,挽回不了。

    他曾以为她会明白,他对她抱有的眷恋,依赖,乃至简单祈求在她身边。

    然而,她再怎么对这些了然于心,终是远不如她对他的负罪感。

    爱的记忆可以杀死一个人。

    爱不一定会让人赴死。

    但赎罪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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