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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容晞的死讯后,慕淮缄默了片刻。

    他虽强抑着表情,但侍从仍能觉出, 慕淮周身散着的气场,倏然间变得阴鸷骇人,让他心中更生怖畏。

    眼前状况让那侍从十分犹豫。

    他想起仵作行人为容晞整饬尸身时, 那副喟叹惋惜的神情, 他不敢即刻便告诉慕淮,容晞竟是有了身孕。

    除了慕淮身侧的侍卫, 其实衢云宫的下人一早便有了猜测,这容姑姑八成是被殿下幸了。

    因为在入夜后, 容晞总是会散着一头如绸的乌发, 从自己的屋间中走向慕淮的寝殿, 经常一整夜就宿在那儿,次日一早才出。

    严居胥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便拱手对慕淮告辞道“殿下既是有要事, 那臣便先退下。”

    慕淮颔首, 在臣下面前,没有失态。

    他在心中重复着侍从适才的话语。

    那女人死了

    慕淮心中不大相信,更不能接受。

    死这个字在他脑海不断重复着,他喉中突地涌起一股腥甜, 哽在了喉间。

    待语出时, 慕淮强抑着颤音, 将将没有失态,他问那侍从“尸身在何处”

    侍从恭敬地答道“属下暂将姑姑的尸身安置在保康门街旁的一家馆驿中。”

    慕淮现下顾不得去询问容晞的死因,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容晞已经死了, 甚至觉得事态还有转机。

    他冷声命人备马, 步履焦急地出宫时正巧撞上了从枢密院办完公事的尹诚。

    慕淮看了尹诚一眼,未言一语,跨上马背后便阴脸挽缰,扬声命那侍从道“带路。”

    尹诚觉得奇怪,便也策马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慕淮平素不苟言笑,但是面色却从未如今日这般阴郁过,整个人都散着极森冷的气场。

    尹诚犹自忆得,纵是贤妃去世那阵,慕淮的神色都未这般凝重过。

    马蹄声哒哒,平地起扬尘。

    汴京官兵一早便将百姓从御街大道中央驱散,慕淮一行人得以疾驰飙飒而过。

    少顷,众人终于到了保康门街的那家馆驿中,侍从引着面色阴沉的慕淮去了容晞停尸的屋间。

    屋外有两三侍从驻守着,见到慕淮和尹诚,纷纷向其恭敬抱拳施礼。

    引路侍从心思谨慎,他知道慕淮和容晞的特殊关系,便备好了宽敞的红木大棺,已将容晞的尸身置在了其中。

    尹诚瞧见了那棺材,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里面躺着的那人究竟是谁,更是猜不出到底是谁的死讯会让慕淮如此紧张。

    慕淮崩着俊容,双手已然抑不住地发颤发抖,他推开了棺盖,终于见到了近日苦苦找寻的女人。

    尹诚走到慕淮的身侧,待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后,面色微变。

    棺材中躺着的女子,有张秾丽绝色的美人面孔,尹诚却也能依稀辨认出,这女子就是伺候慕淮的容氏宫女。

    他之前见过容晞数面,知这女子是伺候慕淮的近身宫婢,现下看来,这女子在雍熙宫做事时,为了避祸,便将这倾城的容貌掩了起来。

    侍卫打量着慕淮的神色,仍在犹豫该何时向他说出容晞已有身孕的消息。

    昨日他将尸身抬到仵作行人面前时,那仵作便发现容晞竟是易了容,待将她面上拭净后,那仵作连骂了数声造孽。

    因为他从没见过生得这么美丽的女人,虽然不认识她,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美人,死得会这么惨。

    慕淮目眦微红,死死盯着棺中的女人。

    侍从上下启合着双唇,终是当着尹诚的面,对慕淮道“殿下,那仵作为容姑姑验尸时,发现发现她已有孕两月”

    语毕,尹诚面色微变。

    慕淮倏地抬首,看向了那侍从,嗓音带着迫人的森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有孕了”

    侍从打了个寒颤,耐着心中的惊恐,继续道“只是,容姑姑既已身故,她腹中之子自是也”

    自是也没了。

    慕淮听罢,面色倏然变得惨白,瞧上去阴恻恻的。

    侍从又对慕淮道出了容晞的死因

    他们一行人是在洪都的官道上发现了容晞的尸身,据附近的百姓说,她是被悍匪杀害的。

    容晞和一妇人坐城乘水路离了汴京,又雇了马车往洪都城内去,这地界平日总会有悍匪劫道,但只要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财,一般不会索人性命。

    但那日的悍匪明显不欲索取她们的财物,反倒像是来索命的。

    跟着容晞的妇人也死了,却不是被刀捅死的。

    那妇人拼死都想护住容晞,似是在挣扎间,想拦在容晞身前,替她挡刀,却被歹匪猛地推开,头撞巨石而死。

    慕淮默然不语,他垂着头首,略有些无力地倚着那棺材,只觉钝痛沿着心脉慢慢侵入了四肢百骸。

    再度抬首时,他的双目已变得猩红可怕,再不复适才强撑的镇定,英隽的眉宇也略有些狰狞。

    尹诚从未见过慕淮这般模样,他默了默,终是开口劝道“佳人已逝望殿下节哀。”

    “出去。”

    慕淮语气艰涩的道出二字。

    尹诚还要再劝,慕淮的声音已明显透着阴戾之气,他语气重了几分,又道“都给孤出去没孤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侍从们连连应是。

    尹诚虽惦念慕淮的状况,却也只得随一众侍从出了此室。

    弯月初隐于汴京天际,天已擦黑。

    那棺材还算宽敞,慕淮低首看着沉沉睡着的美人,寻着棺中空隙小心地迈了进去。

    躺下后,他将混身僵寒的女人抱在了怀中。

    容晞身上很冷、很冰寒。

    她面容异常精致,惨白中竟透着几分诡异的艳丽。

    那仵作行人许是觉得她生得过于貌美,还为她细细敛了妆面,涂了唇脂,又描画了眉眼。

    她平素不施任何粉黛便是极美,现下更是美得让人心颤。

    更让人心痛。

    因为死人的身体很僵硬,慕淮稍稍松些力气,容晞的尸身便要从他怀中滑出去。

    他耐住鼻间的酸涩之意,将怀中的女人拥紧了几分。

    慕淮想起,那时他高热不退,容晞为了帮他降温,在深秋中浸了冷水。

    次日清晨时,她便如今日一般,身子极寒极冷地缩在了他的怀中。

    那时他心中难能有了恐惧,怕她会醒不来。

    但那日容晞醒了,还对他温柔地笑了。

    可现在

    这女人再也醒不来了。

    慕淮眉宇蹙了几分,他将手小心地放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其上微陷了一处,应是刀伤所致,现下那处已被仵作行人缝补。

    他想起之前容晞曾多次呕吐,他也曾察觉出,这女人的小腹变得微隆,可竟是丝毫都未往她会有孕这处想。

    那一月她瞒着他,一定很辛苦。

    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慕淮喉间微哽,半晌方将唇畔置于容晞耳侧,带着无奈地轻喃道“蠢女人你跑什么跑,不还是被我找到了。”

    没人回他,也再也没有人用甜柔的嗓音唤他殿下。

    他待这女人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他脾气坏极,性情又暴戾恣睢,几乎没怎么对这女人温柔过,平素也总是凶她。

    幸她时,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总是让她被欺负得很惨。

    容晞却从未抱怨过,依旧对他温柔贴心,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这个主子。

    他现在最后悔的,却是那日对她说的诛心之语。

    他太倨傲,说那番话是想让她乞求他,让她许他位份。

    可那番话,终是伤了这女人的心。

    而他腿疾痊愈后,行事愈发残忍狠绝。

    慕淮心中清楚,容晞有孕后,定是怕他不会善待他们的孩子,这才动了逃出宫的念头。

    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父的喜悦,那孩子便随着他母亲,一并没了。

    夜静籁得可怕,慕淮的眼睫渐变得湿濡,他低声又问容晞,语气很轻“冷吗你身上总是容易冷。”

    死人自是不会讲话,慕淮似是在自言自语,又道“这棺材里好黑,你胆子这般小,一定会害怕。”

    他双手捧着女人的面颊,在黑暗里睇着她的眉眼。

    “不用怕,我抱着你呢,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自顾自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后,慕淮将头首深埋于女人冰冷的颈间,却知再也焐不热她的身子。

    杀她的歹匪不知跑到了何处,他不知道害他的悍匪究竟是哪一伙人,反正都是祸害,那便一并把洪都的悍匪窝子都端了。

    他定要对那些悍匪处以严酷的极刑。

    慕淮彻夜未睡,就这般抱着容晞冰冷的尸身,陪她躺在这棺材中。

    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迢递的更漏声。

    白露熹微时,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慕淮面色微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侍从向他问安时,却倏地发现,以往慕淮乌黑如墨的发丝,竟在一夜间,生出了丝缕的华发。

    虽说离他极近方能瞧出有白发在鬓,但慕淮才二十一岁,便在一夜间白了少年头,这得悲痛到什么程度

    尹诚昨夜也未归府,他惦念着慕淮的状况,便在馆驿中暂住了一夜。

    他走上前去,自是也看见了慕淮鬓边生出的华发。

    尹诚见慕淮已然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却仍是蹙着眉头,便略带关切地问“殿下,可还好”

    慕淮垂目,微嗤了一声,对尹诚道“死了个侍婢而已,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

    尹诚噤声不语。

    却知慕淮虽极力掩饰着,对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双犹自猩红的双目,和那一夜间生出的华发,无一不在处处彰显,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负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馆驿环廊处,冷声命侍从“寻个地界,葬了她。”

    侍从应是。

    尹诚随慕淮去了城东远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怜的宫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时,天色竟也微变,随后便倏地落起纷扬的皑雪。

    起先,慕淮神色还算镇定,尹诚心中也松了口气。

    可待那棺材渐被黄土填没后,慕淮竟是突地发疯般冲上前去,他推开了填埋棺材的一众侍从,纵身跃进了土坑中。

    然后便恶狠狠地咬着牙,用双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后,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绳索,泄愤般地使着蛮力,似是想把棺里的女人再弄出来。

    直到他的手被绳索割出了血痕,尹诚眸色登时一变,他也跳进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惊骇的行径。

    尹诚声音微高了几分,竟是如从前般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经死了,你把她从棺材挖出来,又有什么用纵是把她尸身抱出来,她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尹诚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缘由。

    容氏宫女生的绝色貌美,放眼整个汴京城,没有几个女人的容貌能盖过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这么久,人也定是聪慧体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处,又怀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离世,慕淮纵是心肠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极,挥拳便要击向尹诚。

    尹诚避开了慕淮的拳头,他平复着心绪,沉静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时奉陪。”

    慕淮显然已经丧了理智,他怒而甩开尹诚的手,复又起身夺过侍从手中的锹子,丝毫不顾被勒出血痕的双手,面色极度阴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无字碑,慕淮对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谁,只知她应是个孤女。

    侍从为容晞焚烧纸钱时,慕淮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无字碑良久,尹诚这时问他“殿下准备何时归宫”

    慕淮声音清寒,语气恢复了平静,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叠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归宫。”

    言罢,他振袖往骏马走去,再不看那无字碑一眼。

    挽缰驰马时,慕淮见天际夕日将坠。

    汴京远郊大雪初霁,东风未歇,一派空尘旷远之景。

    景色虽甚美,可慕淮却知,上天在他出生时,应该给了他会对女子生出爱恋的情丝。

    可时至今日,这情丝俱被生生斩断。

    他心中再也腾不出任何位置,留给除她之外的女人。

    承章十一年,初夏。

    蝉鸣啁啾之声不绝如缕,武帝慕淮被这蝉声扰了安睡,这夜戾气极盛。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为了让武帝睡个好觉,便纷纷拿了网罩去粘蝉。

    齐国一月前刚与北方的燕国结束了连年的恶战。

    燕国近年愈发强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后萧氏把持朝政。

    双方戮战数月,仍不分胜负。

    齐国虽稍胜一筹,可在无止息地征战中,兵士们早已失了锐利的士气。

    最后,齐燕之争以燕国割让三州之地告终。

    齐军返境虽是得胜而归,却也带来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诚将军竟是在归返途中箭伤复发,暴毙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国功绩斐然。

    他还未称帝时,便灭了小国缙国,近年又灭了东北的邺国。

    到如今他收复了燕国一部分的土地,可谓武功卓著。

    他公正严明,虽然是至尊的皇帝,却从不奢靡度日。

    慕淮为政手腕强硬,朝中没有戚族或权臣敢同他作对,齐国实乃中原强权大国。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监才知道,这位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年仅三十三岁,身子骨却因积年恶习变得孱弱不堪。

    武帝刚登基时,便有个习惯,那便是一连数日都彻夜不睡,独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会择个日子,在下朝后睡到申时,起来后稍用些晚食,便继续批折子。

    如此滥用折损自己的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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