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商伸伸腿,卖了个关子。

    黄三丁身旁的郭潘向来寡言少语,这时悠然道“我猜,这富人就是当年讨水喝的货郎,认出了几个孩子,这户农户最后也认出了这个货郎,这块踏脚石肯定不一般,怕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胡商竖起大拇指,点点头”兄台说的是。这块踏脚石原来是一块玉壁,被这识货的货郎看中,转手卖了几万贯,置了宅子田地商铺,摇身成了一方大户。这农户知晓货郎的发迹,原来自家门前那块看不上的破石头是一方至宝。后悔不迭,要求货郎归还赀财,货郎不肯,农户气愤不过,上衙门求县老爷公道,可当初买卖这块石头两方情愿,县官只判了几十两银子的安慰钱。第二日,这农户一家人全数吊死在屋檐下。quot

    “可怜。”也不知谁说了一声,“家门前踩了几十年的破石头,一朝翻身成无瑕美玉,可不得恨自己有眼无珠。”

    郭潘慢悠悠说话“最可恨的难道不是那个货郎么。这玉若是被什么王公贵族拿去,赏下几十两银子,够一家几年用度,这农户也能心满意足。错就错在,原本都是穷人命,凭什么货郎一朝翻身得了富贵,这一家人都还要在泥潭里打滚。“

    春天和叩延英听着众人说话,眺望着流星,叩延英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哆嗦,摇摇头“这种鬼地方,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星空。”

    众人歇过一会,又继续赶路,要在日出时候,找到一片可以蔽阴歇息的石滩。

    春天的双眼下已经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夜里行路急切,很是耗费体力,莫贺延碛的夜晚尤是冷风凛冽,又要裹着毡毯御寒。但太阳一出来,热如蒸笼,辗转反侧,很难休息。

    李渭时常暗暗惊叹她的毅力和体力,即使春天在马上摇摇欲坠,也未曾吐露过半分痛和累,他也时常怀疑,在玉门关,他是如何鬼迷心窍答应她,要把她带出来。

    朝霞渲染天空之际,众人终于看见一片乱石滚动的戈壁滩,驱马赶入,见地上还有丛丛杂草,松了口气,先放出骡马骆驼吃草。

    这时的沙碛还有些凉意,正是补觉的好时候,胡商们择地倒头就睡。春天也找了个隐蔽阴凉地,铺了毡毯,见石堆下慢慢爬过虫蝎,脚步顿了顿。

    沙碛地里的虫蚁,都生的异常庞大而凶猛,她已然不怕黑蚁蜘蛛这类,但对这双螯蝎子,虽见的多了,镇静之余,仍觉得头皮发麻。

    李渭见她站着不动,过去一看,见一只黑蝎摇摆着尾躲入石洞之中,她垂着眼,一声不吭。

    他将腰间箭囊搁在地上“这是沙蝎,没有毒,况且它们昼伏夜出,白日里多半在歇息,不会到处乱爬。”

    他倚坐在风岩上,拍了拍地上毡毯“我守着你,快睡吧,等会天就热了。”

    “好。”春天点点头,一夜行路,眼睛已是酸涩不堪,胡乱用风帽垫着睡下。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春天醒来只觉浑身沉重,喉间干涩,腹内饥饿,再一看日头高照,几朵白云被风牵拉着往东飘去。

    一扭头,见李渭倚靠在石壁上假寐,面容沉静,腮边垂落几缕乱发,腮下是淡淡的青色,衣裳落拓,风尘仆仆。

    他也很辛苦吧。

    若不是因为她,他此刻应在甘州城陪着长留,享受父子亲情。

    莫贺延碛走起来实在辛苦,但若能早日到伊吾,也是值得。

    她移开目光,见四周安静,胡商们还未醒来,不远处的的驮马悉卧在阴处,轻轻吁了口气。

    一路为了行路方便,她都穿男装,头发只在头顶拢成一束,盘成光髻,不着钗环,只用发绳缚住。

    此时见众人酣睡,春天跪坐在毡毯上,背对李渭,伸手将头上的发髻拆下来,用一柄小梳,缓缓梳理一头半长不短的发。

    玉门之后,梳洗不便,这蓬黑发已然脏乱,干涩枯槁,春天自袖间掏出父亲留下的匕首,摩挲片刻,掐着青丝在手间比量,将青丝削去了几寸,只留齐肩长短,堪堪能扎住一个矮髻。

    她姿势柔美,背脊笔挺,宛若对镜装扮。整理完头发后,将毡毯上削下的缕缕青丝笼在手中,扎成一束,在沙地上挖了个小坑,将头发埋进土里。

    这一番弄完,春天扭头去穿戴风帽,却瞥见李渭已然醒了,支起一双长腿,酒囊在手,闲散搁在膝上,点漆双眸,目光清明的望着她。

    也不过一眼,电光石火的一瞬,两人俱别开目光。

    春天双颊微烫,抿唇,声如蚊呐“大爷。”

    他递过水囊肉干“吃点东西,这两天你吃的太少了,还是要多吃几口,攒点力气,不然会把身体累坏。”

    她双手接过食物,放在膝上,低着螓首,不言不语。

    这两日两人生分不少。

    李渭起身,掸去衣上沙土,整理护腕,背起箭囊,正要去喂马,眼风扫过春天,低着头,翻来覆去揉捏着自己的一片衣角。

    他身形顿住,足尖挪转,面对着她蹲下身,问”怎么了”

    春天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李渭寻思片刻,问她“哪儿不舒服么”

    春天摇摇头,贝齿咬着柔软唇壁“没有。”

    他觉得她似有羞涩之意,不解其意“想解手”

    她突然双颊涨的通红,耳珠泛粉,撅起嘴,有些愤懑的回他“不想”

    “那到底怎么了”这回是哄孩子的声调。

    她皱皱眉心,唇线抿起,嘴角浮现个小小的漩涡,鬓边湿汗闪动,嗫嚅道“李渭对不起”

    他扬眉,目光沉浮,唇边浮现明朗笑意“没大没小,之前是怎么称呼我的。”

    春天心生别扭,含含糊糊“李渭你别生气。”

    李渭谋划有度,两人的水粮完全足够走出莫贺延碛,但春天把自己的食物分给老骡后,便自虐般的减了自己的份额,李渭不许,反倒逼着她比往常吃的更多一些。

    他倒不凶,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压迫她,那双漆黑平和的眼里,隐隐有慑人的魄力。

    春天只觉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是我太为难你了。”他看着她消瘦的面孔,像一尾脱水的鱼,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生气,我知道这几日很辛苦,这莫贺延碛走的久了,会让人心生绝望,连男子都尚且忍受不了,何况是你。”

    她抱住双膝,心中清楚这段路程的耗时,仍是忍不住问他“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还有两三日到野马泉,野马泉有绿洲清泉,景色优美,我们可以在那歇整一两日,过后还有三天的沙碛,再往后,可见牧民的牧场,这就到了伊吾地界,可见人烟。”

    春天动动嘴皮子,松了口气,点点头。

    李渭在她身旁坐下,把酒囊递给她“碛路难熬,要不要来一口酒”

    李渭的酒囊不大,陈旧的石青色,看的出是多年旧物,出玉门关后,春天时不时能看见他抿上一口。

    她在家也喝过一两次果子酒,味淡酸甜,几下犹豫,接过李渭酒囊,手心拢聚成窝,浅浅倒了几滴在手心里,送至唇边。

    浓郁酒气扑鼻,微浊,春天敛眉闻了闻,颤颤伸出一点粉嫩香滑舌尖,小心翼翼在掌心沾了沾,在嘴中品咂,只觉有点点辣。将剩余酒液吮吸入嘴,顿时一股辛辣火热,沿着舌尖,火烧似的传入喉间。

    她被酒气蒸呛,双眼生潮,望着李渭。只见他目光阒黑,收走酒囊,抿了一口,喉头滚动,淡声道“这可是我的不对,忘了这酒太烈,不适合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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