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一笑。

    他其实并不抱太大希望,雪山留下痕迹已经是许多年前了,林然也许根本没来过这霜城,或者就算来过这儿,也可能只落脚几日歇一歇就很快离开。

    掌柜打定了主意要做成这笔大买卖,又去仔细看那幅画,边看边心里犯嘀咕,这位大人也不过而立年纪,竟然随身带着这么幅少女小像,还说是女弟子,谁家师父和女弟子嗳嗳这画像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掌柜眯着眼睛看,那少女眉眼弯弯,虽还青涩却已掩不住秀丽姿容,要是出现在霜城他必然印象深刻,但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一位姑娘,可他又觉得这张脸眼熟等一等

    掌柜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在少女脸上虚虚划了几道,顿时大喜“大人这位姑娘我见过”

    江无涯心一跳,笑着“是吗”

    “是是绝没错”

    掌柜说“我想想这位姑娘是不是从雪山下来,手指常戴个戒指,随身带着一柄青色长剑”

    江无涯撑住额,阖了阖眼,有热流从心口往上泛,涩住他喉口,高兴,又忍不住发酸。

    这么多年,他终于寻见她些许切实踪迹。

    “是她。”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是我家姑娘。”

    “我就说”掌柜高兴道“不过有一点对不上,这姑娘不是十三年前来,这是五年前事儿”

    五年前,江无涯心想,那约莫是她坠落时不仅穿过了空间,还错乱了些许时间,才与修真界流速时间不一致。

    这都不打紧,都不打紧,人在就好,她一切平安就好。

    “这位姑娘是与元少侠一起下山来,直奔我这客栈,就住在楼上,我记得真真。”

    掌柜回想着,时隔多年仍然对那段传奇经历啧啧不已“那可是元少侠第一次带个姑娘,那姑娘也不知道在雪山经历了什么,衣不蔽体,下山时候还披着元少侠衣服,脸上遮着张男人帕子,她掀开帕子时候我悄瞧了一眼,哎呦可怜啊,那脸上都是伤,还白”

    “咔嚓。”

    掌柜唏嘘声戛然而止,他眼睁睁看着坚硬瓷杯在青年手中湮没为灰,青年垂着眼,清癯侧脸,一寸寸凝上骇寒冷峻。

    所有人只觉一种难以言喻可怖威压瞬间罩顶,他们惊恐瞪大眼睛,可是身体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一声不能出,一动不能动,整个热闹欢畅酒楼竟一瞬死寂如坟。

    这种诡异情形不过转瞬就消失,客人们惊魂未定地瘫坐在椅子上,恐惧地彼此面面相觑,下一瞬不约而同站起来,一声不敢吭都疯了似往外跑,没一会儿整栋酒楼人愣是跑了个干净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气,掐了掐发疼额角。

    “抱歉店家,扰了你生意。”

    江无涯恢复平静,转向抖如筛糠掌柜歉然说,把装满珍宝盒子推过去“这是补偿,店家还记得有什么关于她事,劳烦再与我详细说说。”

    掌柜直打哆嗦,心里后悔死,看这位大人言语和善,谁想到发起飙来这么吓人,可是看见江无涯竟然向自己道歉、还把那一盒子珍宝都推过来,不像是迁怒样子,他才又活过来。

    掌柜小心觑着他脸色说,不敢说出已经溜到嘴边那句“还白了头发”,只讷讷说“大人,那姑娘没住几日,小也知道不多,只是那时候霜城有一只大蝙蝠妖怪作恶,杀人吸血,闹得人心惶惶,还把当时尹知府老爷家小姐、也就是如今王侍令夫人给抓走了,元少侠就和那姑娘一起上昆云雪山救人,杀了蝙蝠妖救下知府小姐后,就直接横跨雪山往那边寻仙去了,这些年再没有消息,至于更多,小也实在不知道了。”

    江无涯沉默着,低道一声谢“店家忙去吧,我坐一坐。”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退下,走下楼时遥望着江无涯侧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叫来一位小二,捂着嘴小声说“你去王侍令府上回禀一声夫人,就说五年前那位与元少侠同行姑娘,她家里来人了,赶快,别等一会儿人走了。”

    小二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活儿一溜烟跑出去。

    江无涯阖着眼,放在桌上手缓缓攥拳,又缓缓松开,压抑着情绪。

    没有人历练是不受伤,哪一个修士不是从风雨中走过来,江无涯早做好了准备,他不是一味溺爱孩子人,他承受得起,也并不太失望。

    但是他难受,他心里难受。

    他阿然吃了多少苦。

    受了天罚,掉进这凡人界,从雪山里被人挖出来,连件衣服都没有,受了伤,找不到家,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他阿然,他好好捧着养那么大姑娘,怎么就出来受这么多罪、吃这么多苦

    江无涯已经很久没生过气,但是他现在几乎克制不住胸口翻涌杀意和恨意,他前所未有地恨瀛舟。

    只掀翻东海怎么够云天秘境瀛舟不仅是妄动天命、寻衅正道根基,更是动他逆鳞动他心头肉所以瀛舟怎么不该死他必须得死江无涯只恨不得他能再活一次,亲手再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让他生生世世永别想轮回

    手松了又攥,终于松开,江无涯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转身离开。

    他要回去,顺着雪山那头找,一个城一个城地翻,总会找到。

    江无涯没注意掌柜欲言又止神色,径自出了酒楼,顺着人来人往街流往城门走,走着走着,身后忽然有惊马声,伴随着焦急女声“先生先生请留步”

    江无涯一顿,转过身,见一架厚重讲究马车在后面停下,一个身穿官服文士打扮年轻后生先一步出来,急喊着“先生请留步”又小心翼翼扶着一位少妇人走出来,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沉不沉,要不孩子我来抱哎呀慢点”

    少妇人怀里传出哭声,竟还抱着个襁褓中孩童,她温柔笼住孩子襁褓,嗔怪着轻推开夫君搀扶,快步走到江无涯面前,恭敬下拜“先生,敢问可是那位姑娘师父”

    江无涯怔住“你是”

    “妾身闺姓尹,正是当年被蝠怪劫上山尹家姑娘,被元少侠和那位姑娘所救,才留得条性命。”

    尹小姐说“妾身这些年一直派人打听元少侠和那位姑娘踪迹,听说姑娘师父来寻,赶紧来拜见您,只请您能稍留些时日,容妾身与夫君好生尽地主之谊。”

    江无涯有些动容,笑道“少夫人客气,不必了。”

    “不客气,半点不客气,当年若没有姑娘,早已没我了。”

    尹小姐说着,忍不住哽咽“当年我被那蝠怪抓走,眼看要受辱身死,连死都不能留个清白,我满心绝望,是元少侠与姑娘救我尤其是那位姑娘,我那时年轻气盛,满心只有元少侠,后来才渐渐意识到她究竟待我有多好、为我做了多少打算,可我竟连谢都不曾亲口与她道一声,到最后甚至连她姓名都不知道”

    她猛抬眸看来“敢问先生,我那女恩人名姓”

    江无涯轻声“她叫林然。”

    “林然,林然,真是个好听名字。”

    尹小姐说着,那年风雪中一幕幕连带着曾湮没少女心事重新浮上眼前,她忽然流下泪来,眼泪掉在襁褓中孩子脸蛋上,孩子小小地“呀”了一声,王公子心疼地走过来,轻抚她后背。

    尹小姐破涕为笑,给孩子抹掉脸上泪痕,抱着递过来“先生,我此生怕是再见不到林姑娘与元少侠了,可我孩子还不知道她母亲恩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替林姑娘抱一抱这孩子,为她起一个名字”

    王公子一个劲儿点头,明明是个俊秀有为青年人,在妻女面前却会透着一点憨厚傻气“是啊,我们之前商量着总不能一直叫这小名儿,先生来了可太好了,请先生给这孩子起个名吧”

    江无涯本想拒绝,可看着这对年轻夫妻眼中真诚,看着那孩子天真无邪脸庞,他忽然又说不出口。

    王侍令抱过孩子放到他手里,江无涯有些生疏地抱着,孩子明亮干净大眼睛倒映着他脸,她像是好奇地眨巴一下眼,伸出小小手抓向他头发,因为太远了,她小手抓不住,嘴巴一扁,却没有哭,反而眼睛弯弯咯咯笑起来。

    江无涯忽而心软了。

    这是阿然救下过孩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说“就叫婵娟吧。”

    荣光、美貌、富贵、浮名,都是镜花水月。

    她会更希望这孩子平安喜乐,能有家人、有朋友和爱人,欢声笑语,永远团聚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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