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待我们好一点你,别欺负我们。”

    书房里,很久都回荡着奚柏远的笑声。

    江无涯站在那里,浑身慢慢变凉,眼睁睁看着他曾经最敬重的师尊、风流倜傥的剑仙尊者,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笑得狼狈又绝望。

    “咳咳”

    奚柏远笑了好半响,笑得没有了气力,才止住笑,开始咳嗽。

    他一声声咳着,唇角溢出血。

    奚柏远笑望着江无涯“无涯,我说的,你信吗”

    江无涯看着他,很久,哑声“信。”

    九州第一人有多强大,什么能蒙蔽奚柏远的眼睛。

    奚柏远没有必要骗他,这样的绝望也装不出来。

    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奚柏远又笑起来,笑得却更像哭“我便知道你会信,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想与你说”

    “我恨啊,无涯,你知道师尊有多恨。”

    奚柏远喉咙滚出细碎的声音,酒气上涌,他撑着额头半伏在桌上,哽咽“我骄傲了一辈子,我挣扎了一辈子,我孜孜以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是场笑话啊。”

    江无涯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有一种轰然山塌般的窒息感。

    可他望着奚柏远痛苦的模样,还是逼着自己挤出声音,哑着嗓子低声“您莫要妄自菲薄”

    “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就是。”

    奚柏远似哭似笑“我是个笑话,我师尊是个笑话,一代代无情剑主都是笑话而你,无涯。”

    他怔怔盯着江无涯,幽幽说“无涯啊,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样的笑话。”

    江无涯心口被狠狠撞一下。

    五脏六腑被骤然暴动的灵气冲撞,一口腥甜的气从喉咙上涌,撞得他眼眶发热。

    所有人都知道,问道是条登天路。

    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路难、又慢、更险,要历尽千难万险、踏过血骨成山,一万个人里,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在半途死去。

    但是没有人放弃,他们孜孜以求道、求长生、都相信沿着那登天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终会靠着自己的努力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江无涯也是所有人中的之一。

    他也坚信着,信人定胜天,信脚踏实地的努力总会有回报,走在这条路上,哪怕他的师尊都已经半途转道,他也从不曾动摇,沉稳而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可他的师尊告诉他,他只是个笑话。

    原来他走的这条路,连对错、连他想不想走都无关痛痒,只是天道需要他走,就推着他走、压着他停,时不时给他一件东西再夺走,像用火焰铁水烧制的兵器,慢慢把他淬成需要的形状,安安顺顺地摆在那里。

    凭什么

    江无涯想,这凭什么啊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给我另一种选择。”

    他听见奚柏远说“但是无涯,你比我幸运,你还年轻,而我窥探到了天机,我就可以给你另一种选择。”

    江无涯嘶哑“师尊指的选择,是什么”

    奚柏远定定看着他,突然说“无涯,你知道你身上有怎样的潜力吗。”

    “你握着的剑,是太上忘川,是从未认过主人的太上忘川。”

    奚柏远看向他手中形如枯木的剑,眼底有一丝艳羡甚至嫉妒,追忆着喃喃“你拔出这把剑时我就与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忘川之渊,是传说中万灵的归宿与起源,那是来自比上古更久远的天地混沌初开最本源的力量。”

    “那只是传说。”

    江无涯“弟子不可能发挥出那种力量。”

    “不是不可能。”

    奚柏远打断他“万事皆有可能”

    江无涯看着他。

    “如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当然不可能,但是只要敢想、敢做,就能挖出别的路,就像我能用妖丹的力量凝聚化神之力,虽然我失败了,但我不也因此探知到一线天机。”

    奚柏远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亢奋“无涯我可以,你更可以”

    江无涯隐隐觉得他状态有些异样“师尊”

    “你可知九州有多少传奇隐秘的绝地”

    奚柏远自言自语“太多了,我告诉你,数不胜数,比如妖域,妖域是万妖之所,疆土万丈之下葬着自洪荒上古而今数不清的大妖;比如黑渊,当今世亡者魂魄归于黑渊,再比如幽冥绝地,亡魂记忆与执念归入的幽冥,还有北冥东海,皑雪北地,陕川之西我选了妖域的妖丹妖骨,是因为妖族的力量足够强大,而妖域的东西也得来的更轻松,那些人族的地界动一点手脚就容易被发现,北冥东海和北地太远其实黑渊与幽冥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它们太过晦涩不可测,我一时没有能力将黑渊与幽冥化为己用,慧兰等不得了,我只得退而求其次。”

    “但我这次失败了,就证明仅仅是妖域的力量还不够,要想突破天道,也许我们该从黑渊幽冥下手,我们要探索它们的本源,将它们融合成我们的力量,这样我们就能”

    “师尊。”

    奚柏远越说越亢奋,可江无涯却听得心渐渐冷下来“师尊,黑渊由重晏氏掌管万年,收拢九州魂魄,隐没人间与世隔绝;幽冥绝地是天地造物,缥缈踪迹难寻,更是天下修士历练之地,那不是一个洞天福地,那是两州疆域是属于全天下人的,怎可化为一人所有”

    “你说什么”

    奚柏远表情一凝,啼笑皆非看着他“你与我说天下”

    “可这确实是天下人的。”

    江无涯沉声“师尊,您若还有什么可取的法子,无论怎样的至宝、功法,还是去什么绝境险地寻问天机,弟子不怕赴刀山火海陪您走,但黑渊与幽冥,正一如妖域,那是浩浩疆域,哪怕真是藏着什么秘密,必然也是动辄牵涉九州太平的绝秘,宗门禁令不允窥探、不允擅动”

    “禁令禁令”

    奚柏远猛地拍案而起,气急反笑“都这个时候,你还满脑子的禁令禁令不让你探你就不去探,禁令让你去死你也老实去死吗”

    江无涯垂眸不语。

    “无涯,你已经被宗门洗脑了。”

    奚柏远指着他,声音半是痛苦半是怨恨,叹息着“天道就想让你这样,它就想我们这样,让我们被剑阁的种种规矩束手束脚、成为一条被剑阁圈养的狗,好受它的摆布,好安安分分一辈子做它的傀儡。”

    “所以怎么才能挣脱怎么才能挣脱我们被既定的命运,打天道个措手不及”

    奚柏远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们就得敢于挣脱枷锁,我们不能听它的,我们也就不能听剑阁的我们得做自己,无涯,我们得找回我们自己”

    “天道不许化神,我们就必须化神”

    奚柏远绕过桌子大步走到江无涯面前,重重按住他肩膀,大声说“当我们以化神之躯,打破它的法则,超出它的掌控,也就夺回了主动权,才能真正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

    “而要想化神,寻常的方法当然不行,我们就得脱离天道给我们定下的路,自己闯出一条独一无二的、带来绝对颠覆性力量的登天路”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无涯,你知道吗”

    奚柏远急促说“我在想,我一直在想啊,我渐渐想出一个绝妙的念头。”

    “如果天道规则之下,人族成不了化神,妖也成不了化神,那么半妖能不能成不是那些普通的低劣半妖,以非常的手段创造出来的半妖能不能成”

    “如果仅仅凭借那些妖丹和妖骨、仅仅凭借阵法还不能把人变成半妖,那么如果加入别的东西呢比如黑渊的魂魄,比如幽冥的魂念再比如北冥的精怪,或者东海的海魅或者某些更特殊更珍贵的生命把它们炼化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力量这些世人从未想过的东西,把许多许多的它们揉杂在一起,由此产生的力量,是不是都能超越化神是不是甚至都能达成传说中的合道甚至”

    奚柏远呼吸一紧“甚至,会不会能炼化出一种连天道都始料未及的再也无力操控的力量”

    一种让天道都掌握不了的力量。

    一种让天道都会产生恐惧的力量。

    奚柏远越说越兴奋,他手舞足蹈着重重拍着江无涯的肩膀“无涯你想一想,你想想这是不是”

    奚柏远亢奋地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怔怔的黑眸。

    江无涯不知何时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怔忪地看着他。

    “师尊。”

    江无涯缓缓握紧太上忘川,哑声“您,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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