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就是个很正常的酒楼。

    中年汉子心头有些疑惑,大步走向柜台,靠近了就看见那少女笔直站在柜台前,炯炯盯着账本,目光一眨不眨,手指在算盘挥斥方遒,算珠噼里啪啦,顷刻间打出道道残影。

    很认真、很正经、很专业

    “所以你算出来没”

    柜台前的客人猛一拍桌子,咆哮“都他妈打了一盏茶了老子都比你打得好这样的都能当账房先生你们掌柜是瞎了狗眼吧”

    中年汉子“”

    少女手一顿,惊喜抬起头“客人,你是说要帮我打算盘吗”

    “”客人被生生噎住,怒吼“谁要帮你打算盘你是店家我是店家老子是在骂你”

    少女失望地哦了一声,在客人夹带脏字的连声催促中,慢吞吞把算盘拿开,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把筷子,认真对着账本算“酱烧鸭一盘,16文,红烧鸡蛋一份,5文,再加上三碗粟米饭就是”

    她放出16根筷子,又放上5根。

    客人“”

    “应该是23文”少女迟疑地抬起头,慢吞吞说“其实我是炼丹的,算术不太好,如果客人你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再算”

    客人把钱袋糊在她脸上,扭头就走。

    中年汉子“记”

    少女把钱袋拿下来,仔细一枚枚数完,冲着客人后背挥手“欢迎下次光临”

    客人正要跨门槛,差点摔个趔趄。

    “老子再他妈来你家老子就是傻逼”

    “客人太暴躁啦,吃个饭为什么还要骂自己呢,也太想不开了吧”

    少女嘟囔着抠了抠耳朵,这才扭过头,看着中年汉子一行人,上下打量一下。

    她年纪看着不大,天生一张白嫩可爱的娃娃脸,眼睛又圆又大,眉宇间一股没睡醒的困意。

    “北辰法宗,阮双双。”说话时,她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儿“各宗各派,倒不曾见过诸位。”

    中年汉子等人同时一凛。

    他们还没有表明任何身份,可只是一眼,这女子竟然就看出他们都是散修

    如果只是因为不曾在各宗派中见过,就如此认定,那么她又究竟见过认得多少宗派的人

    这未免细思极恐

    中年汉子几人眼神变了变,刚才来时的信心,瞬时被打了个折扣。

    “道友好眼力,不愧是法宗名门之后。”

    铁炎勉力一笑,很快调整过来,抱拳震声道“某姓铁,单字一个炎,我等皆是散修,进入幻境后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听闻贵宗广召门徒,我等特意赶来拜见。”

    “铁道友有心了。”阮双双点了点头“但坊间谣言尽是夸大,我们宗门长老怎么可能出来,是师姐带我们进来历练,更谈不上什么广召门徒,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被困在这里,把同门聚在一起照应照应罢了。”

    “你看。”说着她指向窗边那群吃完花生开始嗑瓜子的店小二“就他们这样的”

    一个弟子感觉到,昂起脑袋来,随意看了看铁炎一行人,就朝她开心挥手“阮师姐瓜子你吃不吃快来加入我们”

    “不吃,不要。”阮双双回完他,冷静转过头来对铁炎说“就他们这样的脑子,要是不把他们聚起来,一定会饿死在外边的。”

    铁炎一行人“”

    “咳咳无论传言,我等却是有要事请见。”铁炎狠狠咳嗽了几声,重新把话题扭过来,正色道“我有一个道友之前进了宫,如今传出个极重要的消息,事关我等能否离开幻境,同为沧澜修士,如今万刃剑阁寻不到人,玄天宗没听说消息,诸多同道群龙无首,唯有法宗能力挽狂澜,请让我们面见贵宗主事人,一一详细告知,早做决策才好。”

    “离开幻境”

    阮双双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铁炎一行人。

    铁炎不由紧张起来。

    “我们宗门的长老真的没来,一个都没来。”阮双双慢吞吞说“现在主事人是我们师姐。”

    铁炎与精瘦老者对视一眼,眼睛一亮“可是贵宗首徒,侯前辈”

    三山首徒,代表着三山的威荣,无论真实年纪长幼,对于其他弟子和散修来说,都该尊一声前辈以示尊敬。

    更何况那可是一剑赤焰焚天,一朵红莲曾烧亮漠地荒沙千里的焰侯。

    “我等求之不得。”铁炎忙说“请阮道友为我等带路”

    阮双双摸了摸头发“既然你们真的想见,那我就带你们去”

    她顿了一下,又强调“是你们自己想见的啊,不关我的事啊。”

    铁炎不明所以“自然自然。”

    阮双双把筷子推到一边,从柜台里绕出来带着他记们往楼上走。

    大堂里还是有几个勤快的弟子在干活,一个正擦桌子的小师弟好奇“阮师姐,带他们去哪啊”

    阮双双言简意赅“他们找师姐。”

    小师弟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抹布不小心糊在旁边人脸上,周围人露出见鬼的表情。

    铁炎一行人“”

    走上二楼时,一个举着水桶的弟子见她们要往三楼去,瞬间惊叫“阮师姐,你们”

    阮双双沉痛点头。

    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抱着水桶转了两圈还冷静不下来,一把将桶倒叩在自己脑袋,水哗啦啦流下来,他顶着桶连滚带爬跑下楼去。

    片刻后,楼下传出海浪般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卧槽”“可怕”“活着不好吗”“谁这么想不开”“脑子有坑吧”

    铁炎一行人“”你们脑子才有坑你们北辰法宗全家都有坑

    铁炎等人一头雾水跟着阮双双上了三楼。

    三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没有人息,临近黄昏了,也没有点灯,只有夕阳昏黄的光顺着一道道大敞的房门洒出来,把人的人影在走廊拉成长长一道。

    铁炎忍不住问“阮道友,刚才”

    “哦,他们开玩笑呢。”阮双双慢吞吞说“他们年纪小,就爱开玩笑。”

    铁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往前走一步,突然听见哭嚎声。

    “铁大哥”有人怯怯吞了口唾沫“你听、听”

    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合着女人幽幽的哭泣,若隐若现飘散在空气中。

    可这里就他们这群人,哪里有别的人

    铁炎汗毛有点立起来“阮道友,你听没听见”

    “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阮双双斩钉截铁慷慨激昂“我们是法宗啊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铁道友别担心,哭声叫声什么的都是错觉,什么事儿都没有”

    铁炎“”可他、他还没说听见哭声。

    铁炎打了个哆嗦,之前法宗那群弟子古怪的反应瞬间让他升起无穷警惕,他跟在阮双双后面往四周望,透过那些那些厢房大敞的窗户,能看清外面有一个院子

    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棵巨大的柳树,盘根错节、叶脉枝杈遮遮密密,垂下的根根柳条随风飘荡、飘荡

    但茂密树枝间,有那么几根柳条,似乎格外的粗壮。

    “啊”忽然有人惊叫“那是人那柳树挂着人”

    铁炎一惊,定睛仔细看过去,果然隐约见树梢间倒绑着一个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蛆一样扭动,随着风吹过不受控制摇晃起来,那哭声就更加凄惨。

    铁炎脑子轰地一声。

    这北辰法宗是三山吧是正道吧他没走错门吧他没找错地方吧

    “哦,没事儿。”阮双双瞥过去一眼,云淡风轻“他们是坏人,被我们师姐绑起来以做惩戒。”

    “坏人”铁炎已经有点不太敢相信她的话“他们是什么人如何惹恼了焰侯”

    阮双双摸了摸头发,眼神有点飘移“他们大多和我们师姐有那么点血缘关系。”

    “”铁炎颤颤“是焰侯的亲戚”

    “可能更亲一点。”阮双双摸了摸鼻子“据说最早挂上的,是爹娘和俩兄弟。”

    铁记炎“”

    铁炎扭头就要跑,阮双双一把将他扯回来,赶紧说“你别怕,这都是有原因的”

    铁炎崩溃什么原因这女人能把她爹娘倒挂在那里都他妈不是个正常人

    “师姐进来得早嘛,当时她爹娘和兄弟正想把她卖给村头一个八十岁恶地主当小妾,她就先绑了自己家,又去绑了地主家,然后把附近几个村的恶霸家里都搜刮了一遍,把罪证和人都交给官府,结果人家官府不收那么多人,我师姐心善,毕竟是亲爹娘,怎么能忍心杀,就只好千里迢迢一路带到京城来,用搜刮来的钱盘下来这座福临楼,怕他们没有地方住,又特意在院子里找了棵树挂着他们。”

    阮双双叹一口气,掏出一把人参给他瞧“你不要看他们表面过得不好,不给吃不给喝粑粑都拉在裤裆里,其实师姐对他们可好了,天天人参鹿茸地吃着,就怕他们死掉。”

    铁炎“”

    铁炎肠子都悔青了,他为什么想不开来这里为什么

    铁炎很想掉头就跑,但阮双双并不放过他,她那只白软软的手拽着他的领子,就如钢爪铁链,生生把他拽着往前走,不时给他介绍“除了亲戚,还有什么垂涎我师姐美色的啊、想杀人抢钱的啊、得罪我师姐的啊虽然大部分都杀了,但总有那么些罪不至死的,师姐也不是嗜杀的人,就把他们挂在这里,挂个十年八年的,等他们的罪孽都洗清了,师姐就放开他们了。”

    阮双双发自内心地感叹“我师姐其实是个好人呢。”

    铁炎面如死灰。

    等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铁炎腿已经软成了面条,后面一群人也抖如筛糠噤若寒蝉,哪里还有刚来时的气焰。

    迎面走出来一个青年,身材高大,样貌憨厚沉稳,很容易让人心生信任。

    “高师兄。”阮双双指了指铁炎他们“师姐在吗他们说有能出去的线索。”

    高远看了看脸色青白的铁炎一行人,心里就有了数,笑眯眯说“师姐正在里面。”

    他推开紧闭的门。

    黄昏火烧的余霞倾泻而出,刺得铁炎众人不自觉闭上眼。

    等他们小心地睁开一点眼,就看见一道人影。

    红衣,赤剑。

    她斜靠坐在巨大的空荡荡的窗棱,手肘枕着一腿曲起的膝盖,霞光打透鲛纱层叠繁复的布料,光彩在金丝纹线轻盈地跳跃,赤色的玉冠斜拢着黑髻,散出几缕碎发,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的侧脸,纤挺的鼻梁,鲜艳的嘴唇。

    她腿上枕着那柄名闻天下的红剑,一根手指斜斜缀着酒壶,长靴蹬出半个窗棱,浓而深的长睫下,目光遥望向整座繁华的王都。

    听见声音,她仰头喝了一口酒,转头看来。

    铁炎对上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眸。

    是肃杀的冷意、焚天的炙热,是金玉熔化成流淌的堂皇华丽,在赤色的焰火莲花里,灼灼其华。

    铁炎呆呆看着她。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焰侯。

    那是能杀尽人的、火一样滔天的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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