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

    七年前,六伏天。

    蒋深在一次任务中负伤,获批半个月假期,返回浪漫港休养。

    当时的庄副局尚未升成副局,跟他不同体系,难说高低,身份上仅仅算他爸的朋友,他一个叔叔。

    知道他要回来,庄叔受某人所托,拉上所有要好的弟兄大摆一桌。

    明面上说接风洗尘,实际一堆人轮番上阵,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大道理,倒一杯酒,集体劝他退伍,换个安生工作,以免总让父母操心。

    蒋深酒量不错。

    三巡过后,桌上叔叔伯伯倒下七七八八,余下一个面生的姜爱国,收到老庄暗号,大手一拍,邀请蒋深去他家,接着喝。

    蒋深去了。

    以他的性格本不该去。

    但说不准酒精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心血来潮,答应去了。

    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夏天白昼长,天将黑不黑,光线灰尘暗淡。

    蒋深人没进门,杵在玄关外,一眼扫过去,正对上次卧里探出来的一双眼睛。

    是个女孩,小孩。

    散着长发,裸着脚,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白瓷娃娃,躲在房里不带感情地注视来人。

    “这就我女儿,意眠,有意思的意,有个眼睛的那个眠。”

    姜爱国比蒋深醉,打着嗝儿给他作介绍,转头吆喝“意眠,过来,爸爸回来了,赶紧过来给爸爸亲一口。”

    小孩不过来。

    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应是姜爱国的老婆,踏着小碎步跑过来拉她。她还不动,两条细胳膊紧紧抱门,活像一株植物生长在门板上。

    “呵呵、呵呵。”

    女人对着他们笑。

    这抹笑容既尴尬又怪异,不知是冲沉下脸的姜爱国,还是冲蒋深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快点、快点过去。”

    女人一下一下拍打小孩的背,又低头说了什么。小孩这才一小步、一小步,蜗牛似的慢慢朝门边摸索而来。

    这是个瞎子。

    小瞎子。

    当蒋深察觉这点时,四肢不大协调的小瞎子已然摔在地上。

    她爸脸色一下多云转晴,哈哈笑出声。

    她妈将湿了的双手按在已摆上,光看着,没去扶。

    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家庭,这间房子所充斥着的,那种细微、又微妙得让人无法忽略的古怪氛围,好像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十多岁的孩子,再怎么生得稚嫩瘦小,也不是两三岁。

    就算摔得那么难看,那么狼狈,也没有哭。

    她眨了眨眼,爬起来,走出一条歪歪斜斜、无比坎坷的三米路,花好长时间才走到他的面前。

    然后被她爸一条手臂捞进怀里,重重一下亲在脸颊。

    嫌不够似的。

    亲一下,再亲一下,再一下。

    泛着酒气的嘴巴贴上肌肤,分开,贴上,啵的一声,一个成年男人亲在未成年小女孩嘴角边上。

    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反应,似乎习以为常。

    蒋深移开视线,对上小孩她妈的视线。

    对方眼底存着来不及遮掩的张皇,见了他,唇角如同被两个钩子钩住,往上用力地拉,硬生生挤出一个u字形的笑。

    “来,坐,快坐,我去给你们端菜。”

    女人背影匆匆,形同仓皇而逃。

    姜爱国哈哈大笑,屁股往主位一坐,随手揽过女儿,让她卡在他的两腿之间,一脚着地地坐在他腿上。

    “今天在学校表现怎么样老师上课你听明白不”

    “我没接你放学,是不是你妈接的你”

    “晚上作业多不多”

    一连串再正常不过的问话。

    不过在这正常问话后,接了一个嗅的动作。

    说话间,姜爱国忽然身体他前倾,鼻子堪堪压在小孩后颈处,深深地嗅了一口。

    语气遗憾“已经洗过澡了谁给你洗的,你妈还是你自己洗的”

    小孩不说话。

    她有点儿木呆呆,不出声,光是大睁着圆溜溜、黑洞洞的眼睛。恍如一面纯黑镜子,蒋深在里头瞥见自己的脸。

    那顿饭吃了什么、聊过什么,实在记不清晰了。

    再回忆起来,蒋深印象深刻的是,整顿饭下来,姜意眠没有离开过姜爱国的大腿。

    姜爱国隔两分钟要给她喂菜,父女俩用的同一双筷子。

    小孩像设定好动作的玩具,张开嘴巴,闭上嘴巴,两排齐整细白的牙齿机械化咀嚼,吞咽。

    小小的喉咙在皮肤下规律性起伏。

    孩子她妈双手松松握着筷子,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地乱转。

    压抑

    诡异

    扭曲

    畸态

    时至今日,蒋深可以用无数词语去表述姜家的氛围。

    可在当时,职业遭到否决的他心怀火气,没有兴趣关注别人家的父女深情。

    他又一次冷淡地挪开脸庞,视线落在桌下小孩一晃一晃的脚尖上,只漫不经心地冒出一个念头白的跟雪似的,真像个妖怪。

    饭后,不顾姜爱国的挽留,二十岁的蒋深不愿意醉倒在别人家里,起身离开。

    一股气走到楼底下,再往外二十米。

    捎有昏沉的大脑捕捉到身后一把软软的嗓子,哥哥、哥哥的喊,他刹住脚步,回头,旁观那个小孩轻一脚、重一脚,连跑带摔朝他跑来。

    蒋深面无表情。

    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哥哥你、你是我爸的朋友吗”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

    “那哥哥你、你是警察吗”

    “差不多。”

    放假中的特种兵,跟警察差不离多少。

    蒋深心不在焉地,发觉对方雾蒙蒙的瞳仁竟亮了一瞬警察会乐意助人,对吗”

    “要看什么事。” 蒋深低眼看她“你有什么事,你爸不警察么”

    “我”

    “姜意眠”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出自姜爱国之口。

    中年发福的男人面上青红交加  红的是醉意,青的是火气  阴着脸追下楼。

    蒋深感到小孩身体一僵,随即抱上他小臂。

    “明天、明天你来找我好吗。”

    她又小声又快速地说“我需要帮助,可是你喝酒了,你打不过他。所以你明天来,如果可以的话,把你朋友也一起带来好吗”

    小丫头片子想打架。

    打谁

    这天底下还有他打不过的,难道是学校里欺负人的小胖子

    蒋深觉得好笑,没赶上回答。

    姜爱国大步走来,大手攥住小孩的胳膊,一把把人扯开。

    “她是不是嚷着想跟你走”

    姜爱国激动得直喷唾沫星子“这臭娃娃,天天想着往外跑,见个人就想跟着走。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你这样子不好好待在家里,遇上事儿谁管你”

    小孩低头。

    蓬松柔软的头发盖住脸,她恢复成一滩死水,无论被人怎么践踏,都不出声。

    “都让我给宠坏了小蒋,别理她,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姜爱国臭着脸拖拉女儿。

    半大不大的小孩当然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被拽着,频频回头喊“哥哥,你答应我的,不要忘记。”

    蒋深想,谁答应了

    反正不是他。

    抬脚往外走,没几分钟,蒋深耳边传来姜爱国的吼声,震耳欲聋。

    那是夏天来着。

    知了挂在树皮上没完没了地叫,他回头瞧去,恰好目睹姜爱国伸手在小孩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小孩不哭不闹不挣扎。

    小孩她妈不远不近站着,满脸怯懦,神色放空。

    蒋深看着这家人。

    在那一秒里,他看到一个绝对统治的家庭,一个绝对掌权的男人,如帝王般残暴、威严,以酷刑死死捍卫他一国之主的地位。

    也许明天是该来看看。

    可能小孩在外面遇上事,回家不敢告诉父母呢

    他这样想。

    可第二天并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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