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黑夜,哗哗作响的电视机,呲嚓呲嚓割据尸体的声响。

    她做着一个噩梦。

    而蒋深做着另一个。

    为什么。

    蒋深的梦里,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孩,一见他就拼了命地撒腿跑。

    边跑边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七年前不来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肯帮帮我。

    为什么要抓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数不清的为什么在天地间回荡。

    蒋深追着追着,也停下来,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去。

    为什么我看见了却像是没看见。

    为什么没有当回事,难道因为司空见惯

    为什么会司空见惯。

    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

    他蓦地惊醒,头脑深处如遭捶打,发出一阵一阵钝钝痛感。

    “你们真觉得虎鲸今天会来杀了人还嫌不够声张,大摇大摆跑人葬礼上晃悠我看,除非他脑子进了水,上赶着进监狱,不然干不出这种事。”

    “谁说得定要是连环杀人犯在想什么,都被你弄得一清二楚,那你离进监狱也不远了。”

    路边,车内,老五小六坐在前排,少不得拌两句嘴。

    是了。

    蒋深想起,今天是姜爱国出殡下葬的日子,心理学上看,不少凶手会挑选这个时间点,趁着人多眼杂,前来亲眼确认犯罪成果,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其中以连环杀手最为典型。

    连环杀人犯行为极端,往往享受犯罪、追求刺激。

    当连续犯案使得杀人快感降低,个人无法得到满足时,他们会自动转向更有挑战感的猎物。

    有时,负责追捕他们的警察就是这种猎物。

    还有时,从他们手中意外逃脱的生命才是。

    因此专案组抄近道返回浪漫港,在灵堂外设伏,一方面期望虎鲸暴露马脚,一方面严防他找上姜意眠,再次犯下命案。

    可既然杀姜爱国的是傅斯行,虎鲸怎么可能露面

    除非,傅斯行就是虎鲸。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蒋深一个人而已。他觉得烦,手指用力摁住太阳穴,唇线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队长,昨晚访客的资料查到了。”

    察觉蒋深醒来,老三找他汇报调查结果“柳知意,今年三十六,两年前从b市搬来浪漫港;她没有工作住在高档小区,有一个儿子,但没人见过她的丈夫。

    “按照附近邻居说的,柳知意长相漂亮,注重打扮,花钱大手大脚,但性格十分软弱、没有主见,几乎没人看见她家里有过陌生男人进出。所以她们猜测,她很可能被人包养过,或者凭着年轻貌美嫁给有钱老男人,丈夫去世后,年纪轻轻守了寡,才卷了钱带着儿子躲到小地方避风头。”

    蒋深问“儿子多大”

    “十八。”

    那就不是了。

    傅斯行今年二十七,怎么都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柳知意平均每周去幸福咨询室两次,每次超过五小时,是所有顾客里耗时最长的。 ”

    老三继续说“我认为他们正在发展亲密关系,柳知意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确定不再盯下去”

    昨晚蒋深发话,不必再盯傅斯行。

    说人人到。

    傅斯行的车停在十米开外,人下来,一身周正的黑大衣,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

    姜意眠下车,走在他身侧,两个人装扮相近,举止亲密,这么一看,简直是天底下最登对的男女。

    如果傅斯行跟柳知意有一腿,姜意眠又算什么他把她当成什么

    蒋大队长很明显地走了神,脸色冷沉。

    空气中油然而生一种压迫感,惹得前排老五、小六暗暗交换眼神。

    “老大今天抽的什么疯,怎么脾气这么大”

    “没睡好吧。”

    小六声音压到最低“昨晚不知道怎么,坚持冒雨赶回来。来了,不留在浪漫港过夜,连夜又上去,到今早再跟着我们下来,估计整晚没睡。”

    老五问“出什么事了”

    他回“不知道。”

    又问“不是说傅斯行可疑,不让小姑娘跟他接触怎么一个晚上的个功夫,这俩折腾一块儿去了”

    他“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昨晚接下照顾人的重大使命,又是初次踏入队长家门,小六没敢睡,窝在客厅看半宿电视。

    结果,凌晨两点,房子主人回来,他放心了,一骨碌钻进次卧,呼呼大睡到天亮。连傅斯行来过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其他事。

    “瞧你这样,能知道点什么”

    小六一问三不知的懵劲儿,逼得老五急性子,瞪眼睛。

    两人正要吵,被老三一句“来了,八点钟方向” 打断,当即摸枪警戒,转头瞧去。

    只见浩浩荡荡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一人手里一个花圈,春游似的热闹,横穿马路,准准朝着荣光小区而来。

    “都是学生,四个老师。”

    老三这才不紧不慢地补上“可能都是意眠的同学。”

    经过集体讨论与募捐,姜爱国的灵堂,最终被设在大家常去的荣光小区棋牌室内。

    上午祭拜,下午火化、入坟,傍晚摆酒。

    诸多事宜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姜意眠这个仅剩的姜家人,反而只需要到场,配合走流程即可。

    灵堂进出的人相当多。

    不知是姜爱国民间英雄的头衔在发挥作用,还是虎鲸系列案子带来的阴影太过浓郁。

    除了邻居、朋友、同事,不少压根没见过姜爱国,仅仅听过一两次姓名的人,也大老远赶来鞠躬上香,合掌祭拜。

    这之中似乎没人认得傅斯行。

    当傅斯行被叫去商量事情时,姜意眠留在原地,没过两秒,就听见她们八卦出声。

    “刚才那小伙子,谁啊没听说他家还有个这样大的后辈亲戚,长得有模有样,看起来挺有钱啊。”

    即使邻居也只知道个大概“肯定不是亲戚,没听老姜提过,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我听说是意眠的医生。”

    “什么医生,治眼睛的啊”

    “不对,好像是治、治心脏的,就心里的毛病。”

    “那他来这儿干什么,姜家女儿怎么跟他一块儿”

    “我听说以后就他看着意眠了。”

    “啊”

    满座吃惊。

    “什么意思,你这说的什么话,说清楚点儿,什么叫他看着意眠以后意眠跟着他过”

    “奇了怪了,关他什么事啊,怎么成了他照顾人家女儿”

    “再怎么没亲戚也用不着外人吧,何况这小伙子年纪看着不大,难不成”

    难不成看上人女学生了

    这话用不着说出来。都是见过世面打过滚的老人精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珠子一个转溜,心照不宣。

    “这不好吧。”

    “都什么时候了,玩养媳妇那套呢”

    多数都不认同这档子事儿,偶尔才有两个人唱好的,张嘴反驳“得了吧,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那不然怎么办,一个瞎子,没爹没妈的怎么过日子”

    “就是,用得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姜意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过一会儿,有人来到她身边,说她的同学跟老师都来了,排着队准备祭拜姜爱国。

    姜意眠略一点头。

    大约照顾姜意眠看不见,那人在她身旁站了老久,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学生们个个穿着校服,打扮非常精神、清爽,人人手里握着花圈,一个一个往桌上摆,快摆不下了,可太多了

    他们祭拜完姜爱国,来到姜意眠面前。

    可能是学校组织好的活动,统一过口径,这些学生老师说的话,翻来覆去一个样。

    无非劝她节哀,坚强,不要太伤心,世界上还有很多爱她、关心她的人。

    姜意眠一一点头,“我会的,谢谢。”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不同。

    一个男生,个头不矮,声音清冷,手指微凉。

    姜意眠记得很清楚。

    当灵堂外出现一个红裙女人,引起轰动之时,她仍然双手交握、平静地坐在塑料凳上。

    混乱的议论声、脚步声里,有且只有这个人,直直走向她,俯身贴近她。

    那人把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若有似无地碰到她。

    除了千篇一律的节哀之外,他额外说了一句。

    “回来上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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