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牛皮袋,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这一刻他想到很多。

    男人,女人,小孩。

    爸爸,妈妈,女儿。

    拥抱,亲吻,抚摸。

    淤青,血液,尸体。

    医生,病人,玫瑰。

    纸杯,开水,红色的裙子。

    很多。

    两分钟后,他撕下胶带,粘走指纹,将猫粮袋放回证物袋。

    痕检部有他的旧友。

    之前入住傅斯行家,办公桌里有收集到的指纹。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不早不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汇聚在一起,擅自把答案推到他的面前。

    “这什么指纹,案子的”

    旧友调侃“就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怎么样,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案子。”

    蒋深说“私人的,不用往外说。”

    没有提对结果的看法。

    “行行行,蒋大队长发话了,我还能怎么样您慢走,改天有空记得赏脸吃个饭,顺便把门带上。”

    旧友抬高手,挥了挥,告别。

    蒋深经过副局办公室,又被叫住。

    “小蒋,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啊,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庄副局手端一个保温杯,长着一张和善脸。

    事实上,局里不少人都觉得他脾气软,老好人。

    除了开大会的时候能提把劲儿,来一场铿锵有力的演讲之外,庄副局的作风是公认的小心谨慎过头,几乎成了优柔寡断。

    蒋深停住脚步,回他“没伤到骨头,办案要紧。”

    “案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办,身体才是本钱,年轻人,还是要注意点身体。”

    保温杯散发出红枣枸杞的味道,庄副局笑眯眯地“现在打算去哪儿啊,审那个麦匠游”

    “嗯。”

    “不着急,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招招手,把人喊进来,关上门。

    回头就说“麦匠游不用审了,他已经把那个作案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明天就可以转移去看守所。”

    “作案过程,交代清楚”

    蒋深眉心一跳。

    他不认为袭警称得上作案过程。

    况且老四亲口说过麦匠游打死不招,连省厅的人都没办法,才交到他手里。

    怎么可能说交代就交代

    但庄副局神闲气定,说得相当肯定,犹如扔出一个惊雷“是啊,他就是虎鲸,他犯的四个案子全部交代了。”

    “不可能。”

    不假思索,蒋深反驳“他不是虎鲸。”

    “哎,什么可不可能的犯人都交代清楚了,细节全部对得上,笔录就放在我办公桌上,你要不看看”

    庄副局伸出一只手,拍肩“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a市里里外外追着虎鲸跑了大半年,费了老大劲儿,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送上门,没法接受对不对不是我说你,小蒋,放轻松,这世道大了什么事都有。不管怎么说,案子破了是一件好事,里头数你功劳大,年底大会少不了表彰奖金,正好回去陪你妈,好好过个”

    不。

    麦匠游个头矮壮,浑身肌肉乱长,空有一身蛮力,说话藏不住一腔外地口音。

    蒋深和他交过手,能断言他绝非虎鲸。

    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也许对方只是一只替罪羊。

    “我信不过别人的笔录。”

    蒋深眉目黑沉,后退一步,转动门把手“到底是不是虎鲸,要我审了才知道。”

    庄副局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笑容微凝。

    “不用再审了,没有必要。我说了案情描述都对得上,明天看所守就来接人,难道我的话你也不信你还把不把我当庄叔”

    他试图以身份年纪压人,蒋深没有回头。

    一小片侧脸浸在阴影里,线条凌厉无比。

    “不管你是谁,这个案子是我的。除非我点头,不然谁都没有资格结束这个案子。包括您。”

    一个区区三十不到的青年,说起话来居然一点不给长辈留面子。

    庄副局连声道好,一双浑浊的眼里猛然透出精光“蒋深,你不是小孩子。被袭击的事情才过去没两天,难道你已经忘了其中的凶险那么多私藏枪支的人,连警察都敢动,这意味着什么,你会想不到吗”

    这话一出,蒋深明白了“是他不让我继续往下查”

    庄副局沉默。

    “是我爸”

    蒋深唇角一扬,笑得不屑“那我找他谈,不用您管。”

    再次扭动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

    身后庄副局狠狠咬牙,一把抓住蒋深的胳膊“不是你爸但这件事连他都兜不住,你明白吗蒋深,我可以告诉你,你爸都管不了这事,你凭什么”

    他情绪激动,手指用力得,仿佛要掐进肉里。

    “虎鲸的案子不能查下去,因为不单是你一个人受不住。”

    “蒋深,说话做事之前想想你的组员,你的爸妈,想想整个浪漫港这里是什么情况,你在这呆了半年,省厅可以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浪漫港根本就是一块没有老大的底盘,一块没被咬过的肉,一堆金银财宝一群不要命的狼都在抢这么多年下来,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我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能出手时才出手。这一次次,一步步,一年年走到现在,才有了现在的浪漫港,至少不会到处街头打架帮派斗殴。可你想想,一旦我们受到冲击,一旦所有在中间周旋的人都受到牵连,以后谁还敢认真管这些事以后浪漫港会变成什么样”

    “正义不是一蹴而就的,小蒋。”

    说到动情处,庄副局语速平稳下来,语重心长“法律也不是必须铲除所有黑暗。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黑暗,我们能做的是让它尽量的少,而不是完全消灭。”

    “你非要让这个世道只剩下好人,只剩下好事,这是不现实的事情。 就像皇帝上位,他没办法一下子去动丞相,因为丞相下面有数不清的根,牵一发而动全身。明白吗”

    “”

    不明白。

    非但不想明白,甚至,烦不胜烦。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傅斯行这样问过蒋深。

    那时蒋深看不上他的心理战,可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所谓的正义、法律、制裁毫无兴趣。

    原来他根本没有被人类社会驯化。

    他是一只动物,一只原始、嗜好厮杀的动物,一旦看准猎物,就心无旁骛地追逐,毫不留情地撕咬,直到成王败寇,你死我亡。

    这无关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条律与道德。

    既非小六那种天真热血,也不是老五那种没心没肺。

    而是蒋深血液里流淌的本能。

    一种现代社会里,一种对弱肉强食原则最文明的运用方式。

    “回去吧,蒋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就回去省厅做你的刑侦队长,再也别来浪漫港。”

    一只年迈、充满褶皱的手替他打开门,赶他走。

    下午六点整。

    口袋里手机嗡嗡作响,接起来,是小六。

    “完了眠眠不见了”

    “负责保她的两个警察,说什么接到副局的电话,让他们去办个急事,就五分钟,回来眠眠就不见了,怎么办”

    事发突然,事态紧急,电话隔空送来老五不喘气的脏话“我操他妈两个傻逼,一样的路子,前两天咱们刚上过套,他们还能再来一次”

    蒋深咬肌绷紧,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庄,有,良,我就问你,四天前的那个电话,到底是被人冒充,还是。”

    他侧过头,狭长的眼尾迸出一片凶光,“你自己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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