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跪在禅堂里,低垂着头,血污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本来的面容。

    两侧的嘴巴被剪开,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腥微笑。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显得尤为可怖。

    这还没完,他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大把线香,将嘴堵得严严实实。

    檀香尚未燃尽,一只只橘红色的火点像是黑夜中窥视的一双双眼睛。

    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拂拂牙关打颤。

    她认出来了。

    拂拂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处于阴翳下,被碎发遮挡。

    可她今天见过他。

    这是朱d,今天欺负牧临川的那个熊孩子。

    他脖子上还挂着香案上的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又以血书就了两个飘逸的小字。

    “噤声”

    本来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习惯死人了

    拂拂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地想。

    不,再来几次她都不会习惯的。

    要知道太咸元年的牧临川仅仅只有六岁。她要攻略的究竟是什么怪物啊。

    拂拂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系统为她构建的记忆副本,哪怕知道朱d熊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可到底罪不至此。

    陆拂拂思绪正混乱间,突然黑夜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拂拂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里,左看看右看看,慌忙寻找遮蔽物。

    耳听着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将心一横,拂拂就地一滚,滚进了禅堂里,往供奉着药师佛的佛龛下一躲。

    好在她如今年纪小,正好能躲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缝隙,陆拂拂也顺利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除了年纪小小,就变态得令人发指的牧临川,还能有谁

    男孩儿踏入了禅堂,没有多耽误,他手里拿着块浸了水的湿布,跪下来就开始擦地上的血鞋印。

    毕竟小孩的鞋印一眼就能分辨出与成人的不同。

    陆拂拂一时无言,她该惊叹于小暴君这么小就会处理犯罪现场了吗

    男孩儿动作利落,很快就将这罪案现场处理得光洁如初。

    拂拂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离开。

    可牧临川他偏偏还没走,他垂着眼耐心地在禅堂中绕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等到拂拂都快受不了的时候,牧临川凝眸从朱d身上捻下了一根卷曲的长发。

    陆拂拂怔得目瞪口呆。

    牧临川的头发乌黑微卷,与其他人不同。

    她一方面震惊于他的细心与耐心,一方面又为这超乎寻常的冷静而感到一阵胆寒和恐惧。

    男孩儿将头发拢入袖口,这才站起身往屋外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拂拂却没有立刻爬出来,她抱着膝盖躲在佛龛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手脚都僵硬了,这才飞快地探出个头来去察看禅堂内的情况。

    这一瞥不要紧。

    牧临川竟然又回来了

    男孩儿眼睫很长,皮肤很白,乍一看上去像个毫无生息的鬼娃娃。

    他不知何时脱了鞋,只穿着雪白的袜子,脚掌无声地踩在地板上。

    那两只小靴子就套在他的手上。

    拂拂呼吸骤然急促,失神地想。

    刚刚牧临川根本就没走。他他脱了鞋,套在手上,模仿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他一定是起了怀疑,就是为了引黑暗中的她出现。

    眼看着男孩儿视线在禅堂中逡巡了一圈,直直朝着佛龛的方向走来。

    拂拂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急得额头直冒汗。只能默默祈祷系统快快显灵,帮她脱出这个副本。她今年都十七了,竟然害怕一个熊孩子。

    就在牧临川走到佛龛前时,突然一转身,走掉了。

    走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还是虚晃一招,等着杀个回马枪。

    拂拂犹豫地想。

    黑夜中似乎传来了僧值手持签板边摇边走的动静。

    这下她确信无比,牧临川是真的走了。

    男孩儿一走,拂拂手脚并用,灰头土脸地飞快地爬出了佛龛。挽起裙子,像颗小炮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里。

    又要躲避牧临川,又要躲避僧值,她就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佛寺里乱转,七拐八拐地竟然转到了斋堂里。

    斋堂的灯火还未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尚存有一息的人间烟火。

    劫后余生的庆幸冲荡着心扉,拂拂长长地松了口气,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闻着斋堂里残存的饭菜香气,她倒还真有点儿饿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陆拂拂悄悄地溜进了后厨里,几乎将厨房搜了个遍。

    掀开蒸笼,竟然真让她找到几个已经冷了的包子。

    拂拂感动地几乎快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包子是冷是热,捞了一个出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又差点儿叫出来。

    牧临川不止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他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要死了。

    拂拂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这小暴君是鬼吗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男孩儿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却显得尤为渗人。

    好像自打在这个记忆副本中看到牧临川起,他就是这么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不会伤心不会动怒,像是画出来的娃娃。和拂拂印象里那个自大自恋,反复狡猾的小疯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拂拂大脑空白了两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抓起包子就塞到了他嘴里。

    被软和的包子堵了个满嘴,芬芳的面点香气迅速窜入鼻腔。

    牧临川猩红的眼微微睁大了点儿,这才露出了点儿一个孩子该有的情态。

    拂拂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咕咚咽了口唾沫,勉强扯出个讪讪的笑“哈哈哈好巧,你也是来找吃的吗”

    面前的小女孩,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搔了搔头,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这个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僧值。”

    牧临川奇怪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包子。

    趁着这小暴君还是个孩子,好忽悠,又被她一顿操作猛如虎搞迷糊了的时候。

    拂拂眼角余光四处乱飘,瞥见角落里新鲜水嫩的白萝卜,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喝萝卜汤”

    “我烧得萝卜汤可好喝啦。”

    牧临川没有吭声。

    女孩儿就已经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灶台前,忙活了起来。

    很快,女孩儿就又端着汤回来了。

    “小心烫,这个给你。”

    将手里的汤勺递给他,她又哒哒哒跑去拿了两只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牧临川面露迟疑之色,拿起汤勺,抿了一口。

    又抬眼看向面前的拂拂。

    她脸蛋微圆,额发垂在光洁的额头前,眉眼弯弯地冲他微笑,

    她长得并不算多美,但胜在讨喜可人,就像是劳累的旅人敲开村舍时,会走出门递给你一碗水的农家少女。

    笑颜映着桃花,清新纯澈的不可思议。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友善。

    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一饭之恩,这一笑,而感激涕零,自此魂牵梦萦。

    相反,牧临川他足够冷静,或者说足够的冷血。

    热汤下肚,极大的抚慰了他冰冷的身躯。

    牧临川飞快地将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搁下汤勺,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

    “多谢你。”

    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自那之后,拂拂就再也未曾见过牧临川。

    大菩提寺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朱d的尸体第二天在禅堂被人发现,尸体被摆作禅堂中药师佛的姿态。

    又过了半个月,马聪发了疯失足跌入了水里溺死了,被捞上来后,男童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作水月观音样。

    这些孩子的父母听说了这事,慌忙将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家里,不敢在大菩提寺多待。

    显赫一时的大菩提寺,因为得罪了上京权贵,竟然就这样没落了下来。

    宗住每每想到还一阵唏嘘,“朱d他们几人也算是恶有恶报啦,佛典中所说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果然没错。”

    他忍不住问牧临川。

    小沙弥面露好奇之色,“当初朱d他们如此欺辱你,谢临川你当真不害怕吗”

    其他人都被接走了,唯独谢临川他没有被接走,还待在大菩提寺中。

    人人都知道,谢家人不喜欢他,他阿母也恨他是个灾星。

    谢临川彼时正在翻阅佛经,闻言停下来,思考了两秒。

    “不恨。”他摇了摇头,难得微微一笑道,“他们不曾欺负我,他们都是助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菩萨垂眸持经,面容郁美,微露法喜笑意,莞尔微笑间,慈悲中又不失灵动。

    一线方润微甜的龙涎香缓缓散去,金炉香烬,漏声点滴。

    少年面色难看地从睡梦中霍然惊醒。

    长发直泻肩侧,乍一看眉眼,简直就像是恬静温顺的长发公主。

    牧临川低着眼,面色阴沉,若有所思地抚上了嘴唇。

    他做了个梦,梦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竟然梦到了幼时的大菩提寺,还梦到了陆拂拂,最荒诞的是,他竟然梦见了陆拂拂给他煮了一碗萝卜汤。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牧临川很明确自己童年根本没有过一个叫陆拂拂的孤女。

    那现在这算什么

    少年睁大了眼,生生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还没这么无用到让陆拂拂来英雄救美吧

    牧临川这个人反复无常,自恋阴郁,没耐心,爱喜新厌旧。

    前脚还说着“你若是骗孤,孤就把你做成一面人皮鼓”。后脚又好像对崔蛮燃起了兴趣。

    拂拂这次从记忆副本里出来之后,牧临川就再也没找过她。

    陆拂拂叹了口气,心里遗憾地想,这或许就是女主光环了。

    她倒也不急,总归是要慢慢来的,牧临川不在,闲下来的日子她就跑去伺弄地里的瓜果蔬菜。

    崔蛮又如何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或是宫中举办赏花宴,牧临川将位列魁首的那一朵牡丹,亲自戴在了崔蛮鬓角。又或是牧临川又往神仙殿赏赐了多少多少奇珍异宝

    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拂拂正挽着裤脚,踩在绵软的泥土上,给她的蔬菜浇水。

    看着她这从容又自得其乐的态度,永巷众人不由又面面相觑。

    饶是之前看不起陆拂拂的,都不由生出了点儿敬佩之意来。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不提,陆拂拂最近很快乐也很满足,她的作物长得很好,再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又过了几天,牧临川叫来他一后宫的老婆一块儿吃午饭。

    底下众老婆互相扯头花,少年却眉眼弯弯,其神情犹如在看猴戏,就差鼓掌喊着再来一个。

    陆拂拂位份最低,坐在最末尾。

    这段时间他像是全然把陆拂拂给忘记了。

    而陆拂拂正奋力和面前这一盘烤羊肉串做斗争。

    她们这一桌羊肉串是现烤的,羊肉串特地用铁钎子肥瘦相间地穿着,迅速地过滚油,取出来时正冒着滋滋的油泡,肥美而不腻,佐以盐巴、胡椒等调料,各具风味,一口咬下去,汁水浓郁而满嘴生香。

    陆拂拂一边咬着羊肉串,一边吃着羊肉汤饼,喝着羊肉汤,打量着这场宫宴。

    寒冷的冬日,这一碗清炖的羊肉汤,上面撒了层绿茵茵的葱花,喝起来最是畅快不过。

    崔蛮是的新封贵人,坐在牧临川右下边第二位。

    第一位,也是最靠近牧临川的,是个陌生的美人。

    这美人容貌与小郑贵人有七八分相似,与小郑贵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冷清。

    陆拂拂一看就猜出来了,这应该就是那位大郑夫人。

    小郑贵人的死到底和她有几分关系。拂拂犹豫了一下,将头埋得低了点儿,猫儿在了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当个小透明继续吃自己的。

    陆拂拂能当小透明得益于她这位份,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胡美人、周充华等人虽心里好奇,奈何抻着脖子在这乌压压的人群中找,找得眼睛都酸了,还没找到陆拂拂,只好遗憾放弃,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连个位份都没,没必要对陆拂拂如此上心。倒是崔蛮,更值得她们注意。

    与陆拂拂这儿吃吃喝喝的餍足气氛不同,越靠近牧临川,四周的气氛便愈发剑拔弩张。

    崔蛮两眼发酸,坐立不安,看着不远处的牧临川,一口牙几乎都咬碎了。

    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通这小疯子怎么会如此薄情。

    阿蛮眼眶渐渐红了。

    想到这几日的若即若离,心里一边唾弃自己没用,一边又唾弃牧临川

    陆拂拂咬着羊肉串,权当在听有声书。

    阿蛮毕竟只是个姑娘。

    少年天子,容貌i丽,行为处事俱都不循章法,浮浪狷戾。

    她性子骄纵,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触手可及的越弃之如敝履。

    这几天牧临川这小疯子对她态度若即若离。

    她气恼地撅起了嘴,总感觉自己就像个面前吊着个胡萝卜的驴子,被这小疯子耍得团团转。

    只是羞恼是有的,

    却不如从前那般气愤了,每每相处,都觉得面红耳热,恨不得一拳捶花他那张脸

    陆拂拂叼着羊肉,目瞪口呆。

    这这这才几天啊牧临川和崔蛮之间进展竟然这么快了吗

    这也难怪。陆拂拂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饼,嘴里鼓鼓地嚼着羊肉汤饼,心想,帝王恩原剧情,女主角崔蛮的确对牧临川生出过好感,两个人就像是欢喜冤家,牧临川尤其喜爱捉弄于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不禁叹了口气。

    只可惜男主角是牧行简,后期牧临川则成了崔蛮与牧行简之间的催化剂,吃醋工具人。

    常常见少年眼角发红,攥紧了拳。

    冷着脸,又淡淡地问“孤难道就比不上牧临川”吗

    又或者是――

    少年眼角曳出一抹嫣红,眉梢轻轻一压。

    薄而利的眉眼飞快掠过一抹杀意。

    猩红的眼珠水润润的,语气缥缈不定。忽而又眉眼弯弯笑起来。

    “阿蛮,孤真想杀了你,恐怕只有杀了你,你才会长长久久陪伴在孤身侧吧。”

    “眼角嫣红的红眼病”,“黑化囚禁y”等病娇标配特质,在牧临川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想到这儿,拂拂没忍住,眉眼弯弯,“噗”地一声笑出来了,眉梢间洋溢着活泼,简直能说得上是幸灾乐祸。

    据系统所说,牧临川这可怜的小疯子,在后期简直是把帝王恩的评论区搅得天翻地覆。有大呼心疼牧临川的,也有骂女主阿蛮作的,打得不可开交,腥风血雨。

    陆拂拂不着急是因为她隐隐能感觉出来,牧临川暂时还没有对她失去兴趣。

    千方百计地维系牧临川对她的兴趣。这真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就好像她甘愿自己去当牧临川的玩具一样。

    好在,还有这些羊肉聊以抚慰她的心。

    王宫的羊肉不腥不膻,好吃得简直能把人舌头都吞下来。

    陆拂拂道,就算是为了这些羊肉,她也能开开心心干下去

    “别吃多了,羊肉上火。”袁令宜提醒她。

    陆拂拂听了,干脆也就放下了铁钎子。

    方虎头奇怪地往陆拂拂盘子里又放了一把串儿,“吃呗,天冷了,多吃点儿暖暖身子,反正最近又不用伺候那小疯――又不用伺候陛下。”

    陆拂拂想想也有道理,可她今天的确放纵了点儿,吃得有些撑了,胃里涨得难受。

    她控制自己食量已经快控制了两个月了,今天是稍微没把持住。

    或许是她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个内侍突然拨开人群朝她们仨走了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才人,陛下有请。”

    竟然是牧临川身边的贴身宦官张嵩。

    一瞬间,三人神色各异。

    拂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转头跟两人道“我上去一下。”

    跟着张嵩走了。

    袁令宜“我知道你担心她,巴不得陛下赶紧忘了她。只是人各有命陛下心思不好琢磨。”

    方虎头一顿,往嘴里塞了口羊肉,垂着眼没吭声。

    陆拂拂跟牧临川走那么近,无异于是在玩命儿,她心下烦躁,却又想不到帮她脱身之法。

    陆拂拂跟着张嵩顶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走上前。

    等陆拂拂站到了牧临川面前,少年瞟了她一眼,眉梢微扬,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道“才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方才在下面笑得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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