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了她一年半之久后,姨娘们确信这个正室是个宽厚的女子。
她们发起了突然的行动。
她们一起跪在了小宫女的面前,恸哭乞怜,求她救她们。
她们掀起袖子,撩开衣裳,给她看了她们的身体。
小宫女感到晕眩,她猜想的、怀疑的,都成了真。
怎么会这样
是的,她以前在宫里,也听说过,有些有权势的宦官,会对女子这样。
她只没想到,阿牛也是这样。
阿牛明明,对她很好。
但四姨娘和九姨娘的香消玉殒证明了阿牛对她很好,牛贵对别人却不会这样好。
“夫人,夫人”初姨娘爬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腕,苦苦哀求,“求求您只有您能救我们”
初姨娘抓得她的手腕都疼了。小宫女十分惶恐。
她这一生,没害过人,但也没救过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救人的能力。
她们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救她们呢
但她也没经历过被十个人跪着磕头求救。
她扛不住,说“我,那我试”
这时候,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问“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声音不高,他从来不高声说话,但他的声音,对姨娘们来说,宛如割命的刀。
她们都匍匐下去,初姨娘不敢放开小宫女的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在在说”小宫女抬头,想试一试。
却看到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幽幽。
那不是阿牛看她的目光,那是
是监察院都督牛贵啊。
别开口别开口
她内心里有个声音警醒大喊
一丝寒意,缓缓爬上了背脊。
与这个人相识十二年了,真的认识他吗真的了解他吗
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做了十一年的“阿牛”,又为什么让她做了牛都督的夫人
小宫女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她这一辈子的智慧,都在这一刻显灵了。
天上哪会掉馅饼世上哪有白得的富贵便是御膳房的人塞给你一块熏肉,你也得回一双袜子,才算扯平了。
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
这世上的事,都是等价交换的。
他说到了外面,会发现人和事都跟想的不一样。
她天真地以为,说的是他房中还有别的女人。
原来不是,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在那个男人幽幽的目光中,她明白了。
“阿牛”给了她一笔足够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结束了他们这一段对食的关系。
但她没走,她为了“阿牛”留在了深宫里。
作为回馈,牛贵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成为牛夫人,让她分享他的富贵和权势。
监察院的牛贵,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作牛夫人也有一年多了,小宫女如今已经不像从前在深宫里那样消息闭塞了。她已经很知道监察院的牛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会。
别开口别开口
小宫女的指尖发抖。
别让阿牛变成牛贵
别把自己变成十分之一
小宫女的身体也发抖。
她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当感到强烈恐惧的时候,便会这样。
“在说”她努力让牙关不要抖,因为会发出格格的声音,“在说”
房中死一样静静。
牛贵看着这妻子,等她把话说出来。
“在说今天晚上吃鱼,”她艰难地问,“你想红烧的,还是清蒸”
牛贵认真地想了想,道“干烧吧。放些辣子。”
“好,那就叫厨房做干烧的。”小宫女强笑道。
牛贵对她伸出了手。
小宫女知道该把手递给他,可初姨娘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她的指甲都掐进她的肉里去了。
小宫女必须得把初姨娘的手掰开。
初姨娘的力气很大,大约求生的力量就是这样,很大。
两个女子无声地较量。
小宫女知道,她必须挣脱这只手。否则,她就会被她一起拖到地狱里去。
牛贵伸着手等着。
小宫女最终还是掰开了初姨娘的手。
初姨娘伏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小宫女把自己的手递给牛贵。
她的指甲折了两个,手指头在流血。
牛贵仿若看不见这折了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他牵住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房中匍匐在地上绝望发抖的十个女子不曾存在。
他握住了小宫女的手。
她的胆子太小了,遇到事就吓得发抖。
但没关系,握紧她,她就抖不了了。
“不喜欢吃鱼。”他说,“还是喜欢吃羊肉。”
他在她面前,还是阿牛。
她还是牛夫人。
小宫女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但她的手被握紧,抖也抖不了。
她被他牵着朝外走,不敢回头。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身后仿佛没有活人。
第二日,十个妾室来请安。
她们磕头,再抬起来,齐刷刷十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小宫女在袖子里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不让自己抖。
“以后不必来请安。”她的眼睛只敢看脚踏前一小块地板,不敢看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人的面孔,“有事,与管事说。”
不看,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了。
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继续做牛夫人了。
做牛贵的夫人过的是富贵的日子,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走到哪里旁人都不敢得罪,都捧着。
只夜里,常会做噩梦。
每每惊醒,阿牛都躺在她身边。
他从来不问她梦见过什么,他只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就这样,她作为牛夫人,一直在他身边,见证着他的权势滔天。
他杀了太多的人,也结了太多的仇家。那个村口有棵铁线树的牛家村因此被屠了。
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他睁了一夜的眼没合上。
亲人几乎死绝了,最后,幸运找回一个侄孙,总算还能延续牛家的血脉。
后来,也报复了回去,屠了对方的满门,手段酷烈。
但她怕了,她一直发抖。
他把她搂在怀里,安慰许久安慰不得,终于告诉她“别怕,我早在筹谋退路。到时候,带你一起离开京城。”
她的恐惧才终于消散了些。
只一天不离开,她的恐惧便一天不能彻底消散。
后面风云变幻,皇帝驾崩了,张忠等人立了少帝。
她看到他嘴角讥讽的笑。
她知道当他这样笑的时候,便是要做大事的时候。
她看着他翻手覆手,兴云作雨,行废立之事。
新皇登基了。
太子死了。
新皇成了上皇,齐王成了新皇。
可他还没有打算抽身离去。他身在权力的漩涡里,却觉得自己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宫女却总是做噩梦。
这一夜,又从噩梦中醒来。这些噩梦做来做去,其实也已经习惯了。甚至醒来时,心脏收缩的惊悚感也习惯了。
睁开眼,看到枕头上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阿牛不在身边,帐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她侧耳听西苑大火,上皇驾崩。
便是她一个女人,也知道上皇死得不明白。
他听完禀报,撩开帐子回到床里。
他也头发花白,阿牛已经是老牛。
“连上皇都死了。”她颤声说。
“迟早的事。”他却道,“世上,怎能同时有两个皇帝呢。”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无奈叹气,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叫她不用怕。
其实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恐惧渐渐已经没那么强了。
只是这一次,她总有着很不祥的预感。
他若是继续这样沉溺于权力,怕是很难善终了。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牛贵最终败了。
她坐在外间等着,看到那个年轻人出来,便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但谁能不死呢
当年,他搞死了高都督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一辈子也值了。
是啊,这许多年,跟着他,享尽荣华,她这一辈子也值了。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做了那么多的恶,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狱里了。
别走太快,等等她。
“年轻人。”她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很尊敬他,视他为前辈,视他为奋斗的目标。所以这个厉害的年轻人,杀了他,好坐他的位子。
眼睛被捂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内心里一片平静,大概是这几十年,最平静的一刻了。
那些噩梦和恐惧,都远离了她。
她在这年轻人的手下,嘴角微微翘起。
老牛,走慢点。你在地狱哪一层
我来陪你了。
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