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字迹当然不能散得全天下人都认识,他便如小厮一般,低眉顺眼地做些伺候笔墨的活计。

    暮长亭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暮明姝在乞巧楼上轰轰烈烈搞出的这一套,毫无疑问地抢走了徐清圆所在的小摊上的大部分生意。摊贩夫妻着急得不行,又很无奈公主殿下那边又送灯又给钱,他们怎么比得过

    生意冷清很多,好在徐清圆依然坚持帮他们写字。

    徐清圆低头写字时,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声“我看到陛下了,是陛下”

    徐清圆手中笔在纸上墨晕重了一笔,她抬头,看到重重灯火掩映下,兴庆宫的花萼楼上,帘子一点点卷开,模糊的、遥远的穿着玄色帝袍的男人向下方百姓招手。

    人们涌向那个方向,明火划过长线。

    恍惚中,徐清圆想到那一年的上元节,花萼楼上的卷帘上扬,戴着面具的年少殿下衣袍飞扬,俯眼望着子民。

    人们歌颂他“我看到太子羡了,是太子殿下”

    兴庆宫的花萼楼上,皇帝带着满足和楼外的百姓打招呼。

    他心中生起雄壮自豪之情,想自古以来如自己这样的人已然很少,能得到百姓拥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心满意足地坐回主座,对面的宰相林承向他敬酒

    “陛下风采不减当年。”

    皇帝摆手笑,鬓边发微白,而他不过四十出头。

    急促上楼的脚步声传来,皇帝身边的大内宦弓着身进来,手中端着一托盘,盘上是一张折子。

    皇帝接过折子看了内容,眼睛幽邃万分。他将折子递给对面的宰相,道“是广宁和太子那两个孩子在乞巧楼上发放钱财,祈福给晏少卿。广宁前两天就和我说她心悦晏清雨,今晚之后,恐怕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的广宁公主非晏少卿不嫁了。”

    皇帝又笑了笑“可是晏清雨曾经与朕透过底,他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他不会娶任何人。广宁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林承看了折子内容,皱了眉。

    林承说“怎么太子也跟着胡闹。”

    皇帝道“朕的太子,毕竟不是前朝的太子羡。”

    他停顿了一下,侧头看窗外夜景,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太过优秀,可惜早亡。不然这天下谁做主倒是很难说了。”

    宰相将折子放回案头,一脸肃然“陛下雄才大略,便是与那小儿对上,这天下也必然只会臣服陛下。只是陛下要提防广宁公主殿下。”

    皇帝眼睛中光映着烛火,看不甚清。

    林承只听到他笑“为何因为她带坏太子吗太子只是出去玩一夜而已。”

    林承坚持道“陛下,太子性柔,公主性强。先前不让公主在长安待,不就是怕公主有军功在身,影响过大吗公主殿下今夜在乞巧楼上行此事,名义上是追慕晏少卿,实则难免有招揽天下英豪入她公主府当幕僚的意思。

    “她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手段接近百姓,积攒自己声望,还会引起读书人的注意。太子殿下看不出这层意思,陛下岂会看不出”

    皇帝长久未语。

    炉中香烧尽,林承才听到皇帝意味不明的一句评价“广宁一直很聪明。可惜”

    林承接道“公主殿下是女儿身,又非先皇后所出。但公主殿下野心勃勃,难保她没有异心。何况我等都是从前朝走过来的,前朝太子羡让女人当将军,让女人当宰相引起天下人不满,最后遭至亡国。

    “可见女子主政危害极大,我们见过南国是怎么灭亡的,陛下要以史为鉴,三思而行。万不可让公主殿下坐大”

    幽火中,皇帝盯着林承。

    林承说完后,起身拱手,向他行大礼,恭敬而诚恳,真真正正地为国家江山社稷操碎心肠。

    皇帝笑了笑。

    皇帝温和道“女主天下,遭来天下人不满,从而灭国。子继,这样的话,骗骗世人就好,咱们自家说事,就不用将这等冠冕堂皇的谎言宣之于口,甚至让它成为一个借口了吧”

    林承一惊。

    皇帝慢慢说“比起女子涉政这样的理由,朕却更觉得,南国是因科举而亡,因世家颓靡而亡,因战乱而亡,因太子羡闷死而亡能用的理由已经很多了,就不必再加一桩了。”

    林承抬头。

    隔着幽火,他问皇帝“臣无他意,只请陛下提防公主野心坐大。”

    皇帝颔首“朕知道你的意思,子继起来吧,坐下来吧。先皇后若是知道你现在动不动要跪朕,怕也要伤心。”

    林承闻言,面有哀色。先皇后是他亲妹妹,在他和皇帝筹谋的那些年,皇后已经亡了很多年了。皇后之位悬空至今,纵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再未立过皇后。

    可是林承也怕太子的位子会不保。

    太子性柔,一贯不讨皇帝喜欢。可是太子身上有林家的血脉,流着世家的血。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血脉,世家与皇权长久绑定,天下才会稳固。

    皇帝已经转过这个话题,侧头去看兴庆宫外的民间街巷上的烟火。

    他笑着和林承说“你记不记得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和你也曾来长安,看那年的那场灯盏。当时我们站在人群中,隔着很远看那个戴着面具的太子羡”

    他有些伤怀道“竟只见过那么一面。”

    幽火扑朔,热气喷来。

    一丛灯照过来,飞扬的火星将徐清圆吓一跳。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到晏倾提着一盏栀子灯,站在小摊前,垂着眼看她。

    他穿着青色文士袍,袍摆宽大曳地。他额上有汗,颈上也有汗,唯有睫毛浓长,眼中星火熠熠,正望着她。

    徐清圆手中笔一颤,她禁不住站了起来,和他隔着小摊对望。

    晏倾道“我来晚了。”

    徐清圆看着他“你出汗了。”

    晏倾“嗯”一声。

    而徐清圆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找她找的出汗,还是此时此地的人太多,他因紧张而出汗。可他站在这里,她心中便升起烟火,升起欢喜。

    旁边有人急匆匆走过,叫嚷着“公主殿下在发钱,只要我们给晏倾写祝福,钱就给我们了,快去快去”

    有人问“谁是晏倾”

    便有人骂“你不是长安人吧连晏少卿大名都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断案无疑,还是长安双璧之一,戏文上都天天讲的。”

    有人恍然“那必是很英俊的郎君了。”

    说话的人自豪笑“那是自然。”

    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似乎世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似乎世人都喜欢关于他的传说,但是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见过他。

    徐清圆从小摊后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她听着那些人着急去见公主,着急去嘱咐晏倾,可是晏倾站在这里,目光温润,君子如玉,只有徐清圆认识他。

    火光漫漫,徐清圆慢慢走向他。

    他低头看她,解释“公务繁忙,白日出不了皇城。夜里的时候我去找过娘子,娘子当时已然不在家中。”

    一滴汗落在他睫毛上。

    他确实因周围人太多而紧张,握着栀子灯的手心也汗水不断。而他长身玉立,只是垂眼看她“我看到娘子留的字条了”

    徐清圆说“晏郎君,莫要说了。”

    二人望片刻。

    晏倾迟疑地问“那么现在,你还愿意和我走吗”

    徐清圆低头“可是我在帮人写字赚钱”

    他将一锭银子放于摊桌上,徐清圆抬头,他并未说话,只看着她。

    火光明耀,徐清圆站在他面前,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清雅寥落,如松子。

    徐清圆垂着眼。

    她轻声“晏郎君,我有时候,会怨我是女儿身。”

    他怔忡不解。

    徐清圆抬起眼,望着他“我是女子,与郎君男女有别。当我心中情绪难以抒发,想、想抱一抱郎君的时候,便无法那样做。郎君,我希望我不是女子。”

    晏倾睫毛上的水雾滴落,落入他眼中,湖心溅星,星火明灭。

    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像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男子也不能拥抱啊。”

    徐清圆怅然“是啊。”

    心中怅意难耐,生出酸涩之意。她想亲近一个人,可她说不清这些情绪源头,也不知该如何对那人才不唐突。

    晏倾不言语,向前递出他的栀子灯,徐清圆伸手牵过栀子灯的这一头。他转身走向人群,灯的另一头是徐清圆。

    人流如鲫,灯彩通亮。隔着一盏灯,明暗交接的流萤夜中,二人身影被灯海吞没。

    世人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而君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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