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的痢疾越来越严重,已经不进水米数日,起也起不来,更不用说下地行走。之所以还在队伍之中,是因为蕃氏是这条街道上的大姓,她总有几个兄弟帮一把手,将陈定放在推车上,推着走一日,换一人再走一日。

    这样的时日无多里,陈定的脾气迅速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野蛮。

    当初在雒阳城时,陆悬鱼作为他家的邻居,时常能听到的是蕃氏变着法儿的教训老公,孔乙己则低声下气,讨好求饶。

    连打桶水回来稍慢些,蕃氏都能毫不留情地收拾他一顿,这位平时端着点儿架子,但十分注意体面客气的破落士人是个“气管炎”,几乎是整条街上都知道的事,甚至已经到了大家连提都懒得提的地步。

    羊喜虽然也惧内,好歹少夫人待他还有三分客气,不肯当着别人的面,高声下他的面子。

    但蕃氏嗓门亮起来的时候,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所以,这个一只脚已经无可挽回地迈进死亡的陈定,这个脾气暴躁,时常骂些污言秽语,甚至见谁骂谁的陈定,这个性情大变,几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陈定,并没有真的惹到哪个邻居。

    大家只当他已经神志不清,谁也不愿同他较真。

    陆悬鱼出了帐篷时,远远看着陈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来了。

    除了挨骂不吭声的蕃氏之外,这孩子除了要照顾母亲,每日安营扎寨时还要忙着为他的父亲清洗衣物,短短十数日,也已经瘦得快要脱了相。

    见她过来,陈三郎停了脚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气地行了一礼。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

    夜色渐深。

    干柴越来越难捡,因此家家生过火,吃过饭之后,都会迅速将火堆扑灭,收拾未烬的干柴装起来,留待明日再用。

    营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尔有人打鼾,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哭泣。

    但听到哭声也不必大惊小怪,自从离了雒阳,几乎每一处营地,每一个夜里,都能听到这样的泣声。

    区别只在有人是醒着哭,有人在梦里哭。

    这样的夜里,也会有小动物跑过来想偷点粮米吃。

    她背着弓,靠在树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周遭的响动。

    一只草虫出了声,其余便慢慢开始在林间应和,灌木丛中还有许多窸窸窣窣跑来跑去的声音。

    远远传来三更鼓声,草虫似乎也暂静了一刻。

    营地里却传来了响动并不大,但十分奇怪的声音。

    似乎是什么重物在地面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睁开眼望去,从帐篷里爬了出来,小心翼翼向着营地外而去的,正是陈定。

    他在往东爬,但东边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个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陈定这样的状态怎么能爬过去呢

    “陈大哥”

    趴在地上的陈定抬头望向了她,眼里带了一丝惊慌失措,又连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你要去那边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双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来,但最后还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劳你,扶我去那棵老树下,”他喘着气说道,“我有要事。”

    今夜难得既没下雨,又没乌云。

    群星洒下一片星光,虽然黯淡,却宁静又悠远,望一望便令人不觉忘记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陈定坐在那棵枯树下,费力地喘了半天的气,却怎么也喘不匀,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她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陆郎君,”他费力地说道,“这些日子,蒙你照顾,我很感激。”

    这也不算什么。

    但即使是她这种粗神经的人,都从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双眼睛已经没有多少神采,却平静了许多。

    比往日里那个有点端着架子,被她吐槽为“孔乙己”的陈定更加平静。

    “我那般出言不逊,你却仍不同我计较。”

    “我生病时,脾气也暴躁。”她想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也没什么。”

    陈定摇了摇头,他坐在草丛里,周围一片寂静,他的声音越也来越轻。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么”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但仍然点点头。

    “陈大哥请说。”

    “我妻有舅姑兄长照拂,又有郎君友爱邻里,我是不必挂牵的。

    “这些日子,她细心照顾我,憔悴许多,只希望她早早忘了我这恶言恶语的无用之人。

    “只是三郎年幼,若将来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恳切地说道,“莫令他似他父亲这般好高骛远,终究庸碌无为。”

    她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答应你,但陈大哥素有学识,怎么称得上庸碌无为呢”

    他缓慢地眨了一眨眼,摇了摇头。

    “我年少时,曾立志报效国家,匡正纲纪,年长后只想功名富贵,荫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于出外做事,不曾种过一粒米,织过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处于友朋亲邻。

    “而今回首,这一生一事无成。”

    一身泥土,发髻凌乱的陈定坐在那里,似乎在回忆自己这辈子的许多事,脸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后还是长叹一声,重新看向了她。

    “陈定愧对先人,求郎君将我下葬时,以发覆面,黄泉路上,我亦铭感五内。

    “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听不清,但那两只眼睛离开了她的面孔,定定的看向东方。

    她不得不凑到他的耳边,听他最后的叹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头颅向东离雒阳再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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