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和那一串五铢钱放进民夫手里。

    在此之后,他要拎着锥子去检查城墙修缮情况,那些民夫也会用各种烂泥巴来糊弄他,而监工的皮鞭抽谁或者不抽谁全看民工会不会贿赂他,他当然也可以换掉监工,放上来一批新的,但千乘识字的小吏拢共只有那些,随他的便了。

    城有四面墙,因此需要修四面墙,也需要挖四面沟,每一面沟都能消耗掉祢衡的大量精力,再加上钱粮支出,账目需要记的清楚无误,否则到了田豫手里,他就要自取其辱,因此祢衡自从来到千乘之后,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唯一不需要多费心力的是那三百兵士,那个小头目据说以前是张飞的部曲,后来被送给了陆将军,刑罚十分严苛,总能将兵士们管得规规矩矩,不至于为非作歹。

    在这样忙忙碌碌的前提下,他怎么可能有心思再去想一想,城里是不是来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呢

    尽管那个男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正在同一个小吏聊天。

    祢衡走过去时,小吏立刻收起了刚刚聊得兴致勃勃的脸,恭恭敬敬同他行了一礼。

    “祢从事。”

    那个蜡黄脸,破皮袄的男人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也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

    “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祢衡上下打量他一番,十分和气地问道。

    “小人是平原人,带了家人南下避乱的。”男人语速不是很流畅,带了一丝面对贵人时的紧张,“小人,小人想买些粮。”

    “这里哪有粮卖给你,真是个糊涂人,”祢衡笑道,“况且我们这里的粮也不多,你看着这粮仓气派,哪里就能都装满了”

    “喔,喔,是小人愚笨,小人愚笨,”羊贩子讨好地笑一笑,“小人看这里修起了城墙,还想着可以留下来”

    祢衡对上名满天下的温侯吕布时很是桀骜,但见了这个穷苦人却耐心得很,“你要是在这里歇息几天倒也无妨,但不要久留,趁着现在还算安定,出城向东南,去剧城吧。”

    “剧,剧城”羊贩子跟着复述了一遍,“小人贩了几十头羊在路上,这一路,很是很是”

    “无妨,”祢衡安慰道,“这几日总有商队出城,我叫一个小吏来,替你留心就是。”

    这个年轻士人的面庞如此温和,又如此天真,狐鹿姑有心想骗他写一封手书,令他能更方便些进剧城,最好是能跟着北海兵马的辎重车队走一走,但马蹄声传来,中止了这场对话。

    骑士身携露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有急情”

    那个年轻士人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

    但狐鹿姑等了一下,才装出了惊讶的神情。

    袁谭的前军已经开拔,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他走得比前军更快,也更远。

    一轮明月躲进乌云之后,于是这个朦胧春月夜也变得黯淡无光。

    门关得很严,屋外本来就已经静极了,屋子里更是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

    漆黑,静谧,伸手不见五指。

    这间屋子的主人靠在凭几上,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很久,没有动作。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那一束看不见的光落在了面前的沙盘上。

    这个长宽各五尺的沙盘上鲜见起伏,除了几条河流,两座孤城之外,这里只有平原。

    平原,平原,还有平原。

    我有两千精兵,他们跟随我从平原到徐州,从广陵到北海,她说,我可以信任他们。

    不错。

    我还有两千新兵,是太史子义为我招募的,稍加操练,可以唬人,但不能久战。

    不错。

    我还有五百骑兵,她说道,这个,很不容易。

    黑刃没有吭声,也没有戳破,于是她也假装没有察觉到黑刃的沉默。

    她的五百骑兵需要被分成三份,一部分用作斥候和信使,一部分是她身边亲随,再剩下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用来作战的骑兵,不会超过三百人。

    北海还有三千郡兵,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最后总结了一下她的兵力,这样算算,我这边一万有余。

    那么袁谭呢

    袁谭兵力号称三万,这是不可能的,她很确定地说道,他大概也就一万五的兵力,其中几千冀州兵,几千青州兵,还有五千是袁绍新派给他的匈奴兵,剩下一万余人都是征发的民夫罢了。

    听起来你们实力相差不大。黑刃这么评价了一句,她觉得有点刺耳,于是她又一次地忽略过去了。

    我需要找一个决战的好时机,在城外击破袁谭。她这样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那张沙盘,我还需要搞清楚袁谭的粮草在哪里它最可能在哪里平原

    黑刃听完之后,问道,你不是说这是平原吗

    她愣了一会儿。

    平原城离剧城四百五十里,其实不是很远。

    但还有一座城比平原城离得更近些。

    厌次离北海只有三百里,还是一座港口城镇,冀州的粮食可以顺利南下,从厌次到北海一路也没有什么险峻地势阻拦。

    她从凭几上坐了起来,注视着那张沙盘,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下棋的棋手。

    她需要慎重一点,但必须做出决断。

    既然袁谭是奔着冬麦来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打劫他的粮草呢

    我觉得当然可以。黑刃嗤笑了一声。

    于是室内和脑内都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当你孤身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既没有胆怯,也没有回避,黑刃问道,为什么你现在回避了,胆怯了

    她沉默了很久。

    袁谭攻打田楷时,她说,他没有多少骑兵,他攻城为什么要骑兵可是我怎么能猜得到袁绍会给他五千匈奴兵

    “匈奴兵”从字面意义上来讲,只是在阐述这些士兵籍贯,但听到这个词,就必须多想一个问题这些匈奴兵当中,有多少是骑兵

    青州是个大平原啊可以放任骑兵撒欢儿随便跑的大平原啊

    当然,如果她死守剧城,笼城而战的话,她是有把握耗走袁谭的,剧城被她修缮得高且厚,是一道极其坚固的防线。

    但这不就成了曹操二伐徐州之战了吗袁谭打不下剧城,难道还不能在北海全境大肆烧杀抢掠难道不能像割草一样搞屠杀袁谭可以不做人,她呢她也准备不做人,把百姓丢在外面任他屠戮吗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头一阵接一阵地敲打着她,敲打得她叹息起来。

    这不是什么棋盘,她叹气道,我看不见袁谭的军队在哪里我是说,我看不见他那数千匈奴骑兵在哪里。

    如果她是袁谭,手上有几千匈奴骑兵,都不需要等到夏天,她就能烧光北海全境

    陆悬鱼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一个能和田豫还有太史慈商量的问题。

    因为地图就这么大,平原到剧城不到六百里,而轻骑兵一日夜就是三百里,人家想让你见到,才会让你见到,否则你想找他们出来,你凭什么找出来,你有雷达吗

    战争的感觉怎么样黑刃说道,或者换一个问法,想要掌控全局的感觉怎么样

    挺痛苦的。她说,但这就是战争。

    陆悬鱼没有休息很久,天就亮了。

    当她睁开眼,推开门的时候,随着寒气一并进来的,还有等在外面的信使。

    袁谭大军已经开拔。

    她愣了一会儿,这比她想的更早。

    袁谭要忍受春初寒潮的不便,他的士兵们可能会病倒,甚至可能爆发一场瘟疫。

    但这也迫使她需要更早地离开剧城,她需要守住这一季的冬麦,还有整个北海。

    她需要确定下来谁守城,谁运粮,以及谁可以分兵去厌次。

    哦,对了,她还得给祢衡写封信,她得提醒祢衡屯粮,这个书呆子未必想得到这么多。

    但她首先要做一件事。

    “传令下去,”她说,“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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