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触及到他的目光时,那笑容就更加真诚了。

    “国让还在忙碌吗”她似乎兴致很高,“我正准备同文远出门去练练冲阵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岁冬麦收割之后,立刻便要垦荒,”他飞快地说道,“将军神威,去岁击退袁谭之后,又有许多百姓携家带口来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新鲜的莓果吃”

    远处的门口,仆役已经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又有十几名亲随已经身着戎装,身携马战各种兵器等在那里。这两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说笑间上了马,顷刻便跑得不见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转回来看向自己那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又看了看那支秃得就快写不出字的毛笔,忽然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怎么会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从何而来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后面,静静思考自己心头涌起的这一瞬间的情感,感觉诧异极了。

    陆悬鱼是极其信任他的,兵马有太史子义,城池则由他来守,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鉴日月。

    但他总觉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这个,比如说见到她在窗外冲他微笑时,他心头微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和他的关系,为什么只在“可剖肺腑,可鉴日月”这一步呢

    田豫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推开门的竟然也是陆悬鱼

    她虽去而复返,神色却不似刚刚那般轻松又愉悦。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这样试探着开了口,“那些军资查点完了没有啊”

    “什么东西”

    “我同二将军好不容易击破博陵守军,先生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些”

    田豫迷茫地转过头去,四处看了一眼。

    这不是剧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简陋的栅栏,栅栏内有衣着褴褛的士兵跑来跑去,似是正在操练。

    栅栏外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一片窝棚前,有妇人聚在一起似乎讲了个什么笑话,引得周围几个妇人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年级稍小些的变颜变色,叉腰骂了起来。

    每一句都清晰可闻。

    田豫已经回忆起来,这是博泉,陆悬鱼第一次募兵时的屯兵地。

    “将军不是替自己留了吗”他说。

    她神色立刻一变,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么了”

    “韩固那里还有一匣金饼不知去向,”田豫说道,“亦是军资。”

    这些对话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现在再说一遍,除了感觉有些恍惚,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滴的细节而慢慢敬服于这个少年将军,认为他虽然行事略有些跳脱,但品行清高,心地宽厚

    陆悬鱼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里,用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柄小铲子,铲起了

    铲起了

    角落里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匣。

    她也不嫌脏,抱在怀里,很珍惜地摇了摇。

    然后才转过身看向他。

    脸上的痛苦让他的心也一瞬间跟着痛起来了

    那一次他忙着继续清点造册,没有注意到她原来,原来这么想,这么想留下这一匣金子吗

    田豫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陆悬鱼已经将这匣小金饼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陆悬鱼好像身处梦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经历过一遍。

    荒原上的长草已经没了膝盖。

    它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在西沉的金乌之下仿佛褪去了鲜嫩的颜色,只剩下被夕阳映照得几近透明的草叶。

    风一吹,长草就一片接一片簌簌作响,在荒原上发出唯一的,寂寥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想要寻到人烟,却怎么也寻不到,最终只寻到了一队打着“荀”字旗的冀州兵。

    那些士兵如同潮水向她涌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荒原上行进的军队,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陆悬鱼怎么也想不到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之处。

    但士兵们在围住她之后层层分开,将这支兵马的主帅让出来,映进了她的视线里。

    “阿鱼。”端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子高冠博带,乌黑的眼,细长的眉,玉树般的容颜展露在她面前时,仿佛荒原也立刻被他的美貌照亮。

    “荀谌”她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怵然而惊,“这是怎么回事”

    荀谌的膝盖上放了一个小娃娃,柔顺得很,正在揉眼睛,他穿着一件夏布褂子,褂子上的纹理让她无比熟悉。

    “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亲邻,”荀谌微笑着说道,“除了这孩子之外,我实在寻不到愿意跟我走的人,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这是什么话

    阿草在阿草在剧城荀谌不是袁绍的谋士吗他怎么能千里迢迢跑来剧城,偷走了孩子

    她的浑身都绷紧了,一只手扶在了黑刃上,想要拔剑,又怕伤到孩子,只能死死地咬住牙。

    “你有什么企图”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弯了弯,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同我回邺城成亲,”他说,“我就放了这孩子。”

    这些士兵铠甲整齐,手中的长槊短戟一见即知是百炼钢制成。

    他们的阵容严整,脚步丝毫不曾错乱。

    大纛两侧的骑兵马匹壮硕,是并州人也要羡慕的良驹。

    荒原之上,这样的军容,这样的兵马,这样一个主帅讲出了这样的话

    陆悬鱼感觉自己短暂地懵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她说。

    头顶似乎也有探照灯的美男没有回答她,而只是微笑着举起了阿草的一只手,冲她摇了摇。

    她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两个藤牌兵想要拦住她,被她避过去,硬生生撞开藤牌后,又有一排矛手举起了长矛

    她抓住了一根矛尖,借着这股力量荡了起来,几十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之间,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跃了过去

    当她落进那辆马车里时,首先迎接她的不是探照灯,而是一股馥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清幽而高远,里面还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香。

    阿草自荀谌的腿上爬起来,张开了双手。

    仿佛是在学这个孩子一般,荀谌也张开了双手。

    “又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举起的拳头暂时停了一停,“什么又一次”

    那双悲伤的眼睛望向她时,陆悬鱼忽然觉得十分困倦。

    仿佛这个梦境已经到了应当醒来的时间一般,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她睁开了眼。

    太阳还没有下山,窗外有人在说话。

    她坐起来时,忽然看到一条什么爬行动物自眼前的土墙上飞快爬了过去。

    再抬头看看茅草棚顶。

    是平原的房子没错了。

    她揉揉眼睛,从榻上爬起来,推开门时,陆白转过身看向了她。

    “阿兄可是要去打更了”她问,“我还在想,若是再过一刻你再不起,我只能敲门啦”

    “哦,哦,”她嘟嘟囔囔,“我从来不迟到的。”

    “那个瓜真甜”

    她挠挠头,“甜就再摘一个。”

    “那怎么行,这些瓜也要待成熟时卖掉补贴家用的,我只是随口说说,阿兄可千万莫让小郎听到”

    平原城很小,从她租住的房子出门,走不到一里就到了县府。县府也很破旧,当初是砖石砌成的墙,新修时气派,破落了没人再用青砖往上修补,而只用了些泥巴,看着就加倍的破落。

    她记得那只焦斗也很破旧,好像还漏了两个眼儿,因此敲起来的声音就很怪异。

    她这样慢吞吞走到县府门口时,庭院里有几个人正在说话,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一同望了过来。

    太阳已经快要完全掉到山后了,在明月与火把的交相辉映下。

    太史慈在冲她微笑。

    不仅在微笑,而且眼睛亮亮的,向着她走了过来

    走了过来

    二爷也走了过来,挡在了他和她之间。

    刘备比二爷的脚步慢了一点,但没有慢很多,也拦住了太史慈。

    “子义,救援北海之事,还有事需要商酌才是”

    关羽和张飞的脸色都有点奇怪,只有刘备的脸色不变,平静地,带着似乎有点恋恋不舍,还几次回头看向她的太史慈走了。

    留她在原地发愣。

    二爷回头看了一眼被拉进屋内的太史慈,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她。

    目光很谨慎,带了一点审视。

    “二将军为什么这样看我”

    关公沉默了一会儿,“你年纪尚幼,在外行走还须多加小心,有那等人喜好男色的便离他们远些。”

    她恍然大悟。

    太史子义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秘密吗

    见她一脸的明悟,关公捻须笑了笑,“在这平原城中,你定然是无事的,只是以后出门时小心些就是,去打更吧。”

    “是”

    天色很黑,街道也很破旧。

    偶尔有狸子叫一声。

    她背着黑刃,拿着焦斗,绕着这座古城慢慢地走,时间既长且短,她似乎走了一千年,一万年,又好像只是走了短短的半个时辰,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那些土屋里也传来了一两声咳嗽,以及窃窃私语声。

    有贤惠的媳妇已经起身,也有年轻的学徒出了门。

    长夜即将过去,她终于可以交差了。

    陆悬鱼这样想着,走回了县府门口,推开了那扇偏门,却没有走进去。

    门内不是旧而干净的砖石路,两侧也不是无精打采的庭院,道路的尽头也不是那高高低低的房屋。

    门内是她的小院子,青菜长势正好,小屋前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

    开门声惊动了正在菜地里鬼鬼祟祟的老鼠,趁她发呆,飞快地逃回了墙下的老鼠洞里。

    老鼠洞前还放了一只空碟子。

    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听着周围渐起的烟火之声。

    蕃氏似乎起床了,也似乎没起来,但她在指示丈夫烧火,要孔乙己将水烧热了再端进去给她洗漱。

    阿谦肯定是没起床的,因为眉娘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一声已经藏了些怒气,就快要拎起笤帚掀开被子那种程度。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直到有人渐渐走近了她。

    李二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分嫌弃。

    “你这是发什么呆啊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天子大行,咱们不能把肉放铺面上去卖,须得早些杀,早些送,”他催促道,“快点儿晚了被少主人责骂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少主人。

    少主人这时候根本没起床。

    她拎着一根木棍,站在猪圈面前,身后四五个杀猪的帮佣都在那里围观,感觉奇妙极了。

    天子大行,现下别说董卓进城,董太后和何太后还没分出胜负该拥立哪一位皇子为天子哪因此距离雒阳覆灭还有一段时间。

    她的邻居们都还在,都在操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甚至就连她,此时操心的也不过是该讨好羊喜还是少夫人

    “这头猪可凶”身后有人嚷嚷,“就这头吧”

    “这头好”

    李二准备打开猪圈,陆悬鱼满怀着期望,举起了木棒。

    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孟津城外的军营中,有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一路正向雒阳赶来。

    不为天子,不为朝廷。

    只为她。

    心心念念,只有她一个。

    若是能够早一点认识她,若是能够早一点带她走,若是能够

    门被推开了

    李二吓得停住了手,陆悬鱼也转过了头

    朝阳之下,一个小个子男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

    “鱼鱼我是阿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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