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静静坐在屋中, 眼睛盯着帘幔上垂落的一串流苏,视线却并没有焦距。

    乳母在外殿哭,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凄凄切切太过悲伤, 因此隔着重重障墙, 还隐约能着几分断断续续的哽咽;殿堂一空,便显得冷冷清清,以往熙熙攘攘唯恐少了存在感的宫侍与女官们皆闭门不出,往来皆面有哀色,活像是遇着了什么丧主的难关。

    她的思绪从不着边际的空茫中收回来, 停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继续运转我还没死呢她下意识这么想, 然后情不自禁就莞尔一笑。

    她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殷氏女总是待在宫室中, 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吃食,不喝水, 一坐就能坐上一整天。

    那是对于一切事物都倦怠厌烦的情绪,对这世间的所有存在都漠然且无所留恋,懒得动弹,不想接触, 连思维这种事物都像是具有重量, 叫人不堪重负, 坐成一座不会思考的雕塑大概能少却几分纷扰所以并不是她用这样的行为来麻痹她们,那时的她对于康乐国是真的没有丝毫好感。

    魏秀对于这个女人,初时怨比恨来得多, 但是很快的,连这点怨恨都消隐无踪,倒要从心间,慢慢地蕴生出一些感激来。

    她想着,千叶烦透了南国的一切,可是她曾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曾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启示,到底也像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匕首,刺破了她头顶上那晦暗无光的天幕,叫她看到了更广阔的穹宇、更美丽的光景,比起这种于蒙昧中开智的恩情,那些欺骗她利用她的一点怨怼,也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魏秀丝毫不会拒绝承认,沦落到如此下场,她是心甘情愿的。

    坚持自己的意志,反驳丈夫的政策,挑战这国土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权威,魏秀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道路,但是她知道人都是一样的,自己并没有比那些所谓的贱民要更高贵一些,她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也不希望做一个圣人,但她愿意割舍一些自己利益以给予自己的子民怜悯,而不是一味的掠夺与侵占。

    她半生战战兢兢坚守着自己的后位,做一个懂事的妻子,一个听话的傀儡,荣光披身却依然通体冰凉,而在与自己的君王斗智斗法的时候,她却是热烈的、燃烧的、绚烂的,那种温度带给她一种肆意、张扬、无法收敛的振奋,那时她很少想到千叶,但是如今寸步难行、只能等待丈夫发落之际,她却无法控制地要想到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这都是何苦呢她身边所有人都在这样规劝她,恳求她,哀悼她。

    作为这锦国高高在上的皇后,深受锦华帝尊敬与信赖的妻子,她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与她的王对着干呢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是脚踏实地的。

    “皇后皇后”

    近身女官匆匆跑进来,行迹狼狈,脸上悲喜交加,既有惊恐又存在几分希冀,她俯身拜倒在她脚下,匆匆道“皇后,大王有请”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神色也十分复杂,但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最终又融汇成对自己主人纯粹的忧心,声音带颤,连身体也情不自禁在发着抖“殿下,大王请您速去宣乐宫”

    魏秀要停顿了好一会儿,静寂的眼瞳慢慢流转出一些思索的神态。

    如同冰封般的心绪也慢慢浮现出几分波澜,她也在好奇,在这种时候,他不封禁她的宫门,反倒将她传唤至他的寝宫是为何

    她知道锦华帝琢磨废后事宜已经有一阵子了,她对于前朝的指手画脚与在他面前公开的反驳,算是彻底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位陛下本就是不喜他人反驳自己的性子,就连邵师也少在他下定决心之后予以驳斥,再说,有殷氏女背叛在前,自己这番作为可以说正是撞到枪口上,他又怎能容忍

    魏秀起身步出内殿时,下意识看了眼梳妆镜,铜镜中朦朦胧胧照见她的模样,暮色沉沉,古井无波,正如那时的殷氏女一般。

    她伸手挥退了皇后的依仗,仅带了女官与两三个宫侍。

    宣乐宫前并未传出丝竹舞乐,想来这时候的锦华帝也没心思宴饮放松拜她所赐,锦国朝政滞涩,上下瘫痪,朝臣分成两派,泾渭分明,关于袖手旁观休养生息还是不错过这次机会再搏一把吵得不可开交。

    恒襄自然是后者,他依然妄图趁北边开战,军队压在北境、战力空虚之际,浑水摸鱼攫取尽可能多的利益,他害怕自己如果不掺和一脚,就再无成就大业的机会,更别说眼睁睁看着虞相整合了北方,他的矛头就会毫不犹豫对准自己,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魏秀却认为这两年来掉的坑实在太多了,虞相是个阴险狡诈难以战胜的存在,他表面上呈现的模样与他暗地里的作为永远对不上号,贸贸然举军前去,指不定又掉进他设置的什么坑里,锦国如不妄动,趁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待到北方的战事耗空了两边的战力,虞相就算是赢也是惨胜,锦国总还有一拼的余地。

    倘若没有魏秀这一道声音,朝臣多半还是鸦雀无声,毕竟无人敢触动锦华帝权威,但魏秀开了口,那些赞同她的意见的人立刻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于是政策在制定的环节就出现了麻烦,更别提执行了,在这种方向性的问题面前,矛盾一日不解决,整个国家多一日瘫痪,难以动弹。

    事实上,锦华帝虽霸道独断,但有谋臣在前,也愿意听取意见后再做决断,至少邵师之言他从来都放在要紧位置,他待士者也极为宽怀大量,所以魏秀这番折腾,恒襄恨为她挑动与他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得少,恨她得要多。

    再加上之前丰州那些被锦华帝说动借出的土人,在靖州边境为虞相与东海所坑,几乎全军覆没,土人的宗族派系天天吵吵嚷嚷要求补偿,魏秀知道这些日子来自己丈夫绝不好过。

    过宫门,侍臣引她入内殿,内殿也无声响,她进去才发现人不少,只是每个人都默然无声,便好像不见动静。

    主座自然是她的丈夫,侧边是邵师,底下排列的都是熟面孔,可以说维系着锦国朝政稳定的中流砥柱都在里面了。

    为什么不是前头的政事大殿,而是在君王的寝殿里魏秀直觉得有一些无法预料的事件发生了,必定是来得极为匆忙,所以直接召见了下臣,叫他连换地方都顾不上仔细分析这些面孔,发现都是康乐国的老臣、可以绝对信任之人,说明在次商议的必然是一件极其机密又非常隐秘的事物。

    邵启笑眯眯起身冲她行礼,口称“皇后殿下”,于是后头那些赞同她的人又或者对她不以为然的人,都看似尊敬地向她见礼。

    她一一见过,又起身看向自己的丈夫,恒襄脸上瞧不出喜恶,只是眉心微蹙,眸色冰寒她不知道这份寒意是否是针对自己的,但好像这时候才猛然发觉他两鬓已有霜染,纵然身居高座,气度雄浑霸然如昨,都隐约能窥出几分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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