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洋的王城,有一座建在海底山脉上的塔, 它通体用洁白的贝壳装饰, 在王城彻夜照明的夜明珠照亮下, 宛如反射着光, 涂抹了月光。

    因此,又被王城的鲛人,叫做月亮塔。

    月亮塔塔是一座双子塔,专为关押罪犯而建。

    在地上, 依山脉而建的塔是明塔,而深入地底的,是一座暗塔。

    明塔关押鲛人当中的异见者, 暗塔则关押更加不可被饶恕的罪犯。它们进入暗塔后, 就再也不会出来。

    珍珠儿听说这座月亮塔时,她曾好奇地缠着灰尾巴问过, 但灰尾巴打了个寒颤,只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珍珠儿长到成年, 都没有想过, 有一天, 自己会被白鲨卫队押入月亮塔。

    她被押入塔中的时候, 尚且在奋力挣扎“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那里确实可能压着太阳”

    她质问道“我不信,我不信海王会下令将我关进月亮塔我又不是异见者,没有与王城作对”

    但奉命关押她的主祭冷冷地说“你又在宣传这些歪理邪说。没有实证就敢随意宣扬违背真理的言论,鼓动其他人,难道还不是异见者”

    珍珠儿想要反驳, 却想起,她的说法,确实只是一个猜测。

    她有点蔫了,视线一黯,已经进了塔中。

    月亮塔外部,洁白的贝壳装饰被海水冲刷着,略微泛黄,却常年如新,望之清新。

    但是一进塔门,塔内的墙壁锈迹斑斑,长着暗红的海藻。光线透不进来,骤然晦暗。

    仰头望去,只见石制阶梯成螺旋状,层层盘旋而上,往塔顶看不见的黑暗中伸展而去,如猛兽的脊椎骨。

    每几段阶梯,就有一点幽幽的绿光。

    珍珠儿嗅到了一股臭味,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灰尾巴说过,月亮塔里点着不知名的“灯”,这些灯是用在海中也能燃烧的油脂点起的。这种特殊的油脂,能够百年长燃。但是是什么动物的油脂,她同样不肯说了。

    她惶惶然地被押着走过一截又一截楼梯,却忽地停住不肯走了。

    白鲨卫士客气地问“您怎么了”

    即使她是罪犯,毕竟也是高贵的鲛人,何况,她的抚养者灰尾巴,虽然名声不显,却一向愿意为它们这些地位低下的海洋生物治病,一向受它们欢迎。

    白鲨卫士的动作算不上粗鲁,路上讲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阶梯时而盘旋,时而下降,起起落落,但是鲛人从来不会迷失方位。

    珍珠儿说“这不是去塔顶的路。这是在向下走。”

    “您说的没错。”白鲨卫士说“海王命令,将您关到暗塔里去。”

    “什么”珍珠儿大吃一惊,“你们听错了吧”

    “我们没有听错,这是那位主祭亲口吩咐的,陛下的命令。”

    它们走过了不知几节的阶梯,海水渐渐稀薄,彻底黑了下来,只有一点幽微的绿光,白鲨卫士不再向前前面海水太少,它们粗重的身体再向前游,会直接搁浅。

    通往暗塔的台阶水极浅,刚刚没过珍珠儿的尾巴半截,她根本没有办法游动起来,只能被白鲨卫士推入了暗塔之中,从重重台阶上滚了下去。一路滚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咔擦,一声重重的石门落下的声音。

    一片漆黑,腥臭。

    珍珠儿头一次完全离开了熟悉的海水环境,她坐在浅浅的,只能淹没她尾巴,如果躺平,刚好淹没鼻子尖的浑浊海水里,怔怔的,只觉保护鳞片的渐渐干燥。

    等完全干燥的时候,她的肌肤大约也皲裂了。

    黑暗中,还有一个极微弱的呼吸声,就在她身侧。

    珍珠儿摸索过去,却摸到了一手腥臭的脓水,还要滑溜溜,腐烂而没有几片鳞的尾巴暗塔下,被关着的,除了她,还有一尾鲛人。

    这尾鲛人仰躺在极浅的海水里,尽力让海水滋润自己的鳞片与肌肤但是,他似乎伤得太重,鳞片掉得七七八八,掉鳞的地方没有小鱼护理,没有药膏擦拭,暴露在缺少海水的环境,早就腐烂流脓了。

    “你是谁”珍珠儿问。“你还活着吗”

    她一连问了三遍,那躺着的鲛人,才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活着”

    珍珠儿连忙取了尾巴上的另一帖没有被搜走的扇贝他们只拿走了象征她身份的牡蛎,她的尾巴上还贴着两面扇贝。扇贝里面藏了一些药膏“我可以替你涂药。”

    那鲛人说“药没有用。我的伤,是,烧伤。”

    这位鲛人的年纪也不小了,似乎经年不曾开口,声音低沉嘶哑,断断续续。

    烧伤

    珍珠儿愣了愣。

    却听那鲛人说“我闻到了味道你从哪里来”

    “什么味道”

    那鲛人说“西大洋火山泥”

    珍珠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到底是谁”

    但是鲛人昏昏沉沉的,一语不发了。

    珍珠儿连忙先为他涂抹药膏,又等了一会,提心吊胆地,才再次听到黑暗里响起那个低沉的声音,稍微通顺了一些

    “我是,寻找太阳者。”

    “我曾,跟随我的导师寻找太阳”

    珍珠儿的眼睛亮了,她撑着手臂,蠕动着凑近了一些“您也是寻找太阳者我也一直在寻找太阳,您知道太阳在哪里吗是不是在西大洋”

    “西大洋真理之洞火山”

    正此时,咔擦,传来石门缓缓升起的声音。

    一条海草绳落了进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小心地问道“您还在吗”

    珍珠儿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辨认出这个声音是先前押送她前来的白鲨卫士,它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又绕了回来。

    它说“我当年巡逻时受了重伤,幸而灰尾巴祭司将我治好了。我是来救您出去的,请您拉住绳索,我把您拉上来。”

    珍珠儿忙道“这里还有一尾鲛人,您能把他一起拉上去吗”

    白鲨卫难为道“我一条鲨,实在拉不动两尾鲛人。”

    那位鲛人在黑暗中听到了,极欣慰地笑道“不用管我我伤得太重,出去也活不了。后辈,你走吧去,去真理之洞寻求真知”

    他的伤势让他维持不了多久精力,声音又渐渐萎靡了下去。

    珍珠儿被白鲨卫拉上去的时候,听见塔底从黑暗中,传出带着叹息而断断续续的歌声,鲛人能动风雨的歌喉,此时却是如此的嘶哑而虚弱,本应是难听的,但因与平日里鲛人们追鱼逐浪,尽情享受欢愉而唱的纵情欢乐之歌完全不同,反而带了特殊的韵味

    “风霜雨露,

    从何而降

    惊雷潮汐,

    从何而起

    洋分冷暖,

    天有日月。

    我辈百年,

    但求真知。”

    “我辈百年,但求真知”珍珠儿尚且回味着歌词,不知为何,忽然眼眶发酸,不由自主地掉了一滴珠泪,但那歌声却早已渐渐幽微。

    珍珠儿被拉出,随着白鲨卫一路小心地避开其他狱卒巡逻的路线。

    它一路把珍珠儿送到了塔的另一道小门出口。

    “您从这里走,等一会就会有人接应您。”

    “接应我”珍珠儿面露疑惑,却只得依言游去,刚出小门不久,她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跟前的是一位王国的主祭,也是唯一一位非鲛人出身的主祭,她的成年礼上的那只大虾主祭。

    虾主祭灰白的长须飘了一飘,海蛇冠冕蠕动“住嘴如果你想让我们都一起进暗塔的话。”

    珍珠儿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脸疑惑。却听虾主祭严厉说“我我没有料到,你胆子竟然这么大,敢孤身一人,游到西大洋去也罢,跟我来。”

    她一路跟着虾主祭,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卫队,顺顺当当地离开了塔附近,进了虾主祭的居所。

    虾主祭的年岁相对一只大虾来说,早已是很老很老的了。它这个品种的大虾,大多只能活三、四十岁。

    它却已五十多岁了。

    它的房子远比灰尾巴要大得多,却比灰尾巴这个低级祭司的屋子,还要简陋,只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就充作床铺。

    然后立着一尊神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吭哧吭哧,虾主祭用虾尾扫去地上的一层沙子,珍珠儿才讶然看到,地上竟然是一副壁画。

    这是一幅用各色海藻、海草、海葵的汁液做成颜料,绘制而成的壁画,绘画者绘得如此精心,每一个人物,场景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精致的。

    它原先的色调一定也是鲜艳的。但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早已褪去了光华,灰暗了。

    壁画正中,画着一群鲛人,为首的鲛人的尾巴,和珍珠儿一样是极美丽的青色,他年纪最大,尾巴上贴着五个牡蛎,是一位高级祭司,领着一群鲛人,正奋力向上游去,伸手构向上方的金红色图样。

    珍珠儿看了半晌,忽地在这群鲛人的边缘,认出了一位灰扑扑的鲛人,在画面的角落里,还有一只仰望着他们,一脸仰慕的透明大虾。

    她抬起头,怔怔地,却听虾祭司说“你大概也都认出来了。”

    它低下早已不再透明,而变得又灰又厚的头甲,让自己苍白的触须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副壁画。

    一遍又一遍,虔诚而尊重,浑浊的眼珠子里,滚下了热泪。

    “这是我的恩师,也是你抚育者的老师。”

    半晌,苍老的虾主祭才抬头,叹息说“我只是一只胆小怕事的虾,我的寿命,早在十多年前,就到了极限,甚至还多活了十五年,连灰尾巴都走了。如今,也没什么可怕的啦。”

    “珍珠儿,灰尾巴大概没有告诉过你,西大洋荒凉而遍布火山,但是,它对于王国来说,也是有作用的。”

    “西大洋是王国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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