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姨娘确乎是被送走了。

    府内气氛骤然轻松。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主院的东老爷, 一连数日进了夫人房里温言软语。

    清晨, 柳稍雀啼。

    闺房内,成熟儒雅的男子正为夫人画眉。

    小莲端来盛着热水的脸盆, 把巾子一一挂到架子上。

    老爷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丫头生得不错。”

    夫人揽镜而照“这就是小莲。”

    老爷眼前一亮“哦真是个美人坯子, 可惜也确实是瘦了点。”

    他上下打量着小莲, 那目光盯在她身上流连。

    其他婢女低下头, 有人目露嫉妒。

    砰

    脸盆从架子上摔落, 热水飞溅,洒了老爷、夫人一身

    这几天本就神思恍惚的小莲,因为老爷的目光而陡然浑身一颤,打翻了脸盆。

    她吓呆在原地。

    云红等大丫鬟反应过来“大胆”

    有力气的婆子们,上去就扭住小莲, 把她的脸往地上摁。

    云红等丫鬟忙围着主子们“老爷, 夫人, 你们没伤着吧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老爷摆摆手“我们没什么事, 不必叫大夫了。”他身上的衣裳湿了小半,门外小厮嚷嚷“老爷您来客人了”

    他手臂上被热水溅到的地方果然一点儿红痕也没有, 听到小厮叫唤,便对夫人道“我还有些事, 去换了衣裳就见客去了。芳卿看着处置吧。”就径自穿着湿衣裳出了门。

    而夫人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新扑的香粉被水冲出一大道来,她看着镜中被水泼坏的妆容叹息。

    却听耳边几声脆响。

    夫人回身一看

    小莲像一只被吓傻了的狍子, 被摁在地上。几个婆子对着她虎视眈眈,准备夫人一声令下,就随时把她拉下去生吞活剥。

    夫人道“这是做什么瞧这可怜见的。快把人松开。”

    婢女们面面相觑,云红道“夫人,她服侍不利,险些烫坏了您和老爷,谁知道是不是蓄意的您虽然一向仁善,但”

    啪。

    夫人重重放下香粉盒子“我的房里,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云红垂头退下“是。”

    夫人走到小莲跟前弯下腰,用手抬起了她的脸。

    这张瓜子脸上满是呆滞,眼中蓄着眼泪,似一头等待宰杀的牲畜。

    只可惜,老爷说的对,仍是太瘦了。

    “这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是蓄意的你是故意的吗”夫人轻柔地问。

    抬着她下巴的手冷得像没有一丝人气。

    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小莲一味地摇头。

    夫人站起来“她说她不是故意的。谁没有失手的时候只是奖惩也需分明,你服侍不利,便把你从我房里调走,调去做别的活。你有意见吗”

    小莲挣扎着、颤抖着磕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大丫鬟、管事婆子们都暗自摇头,心道夫人太过仁善,只怕以后有些刁奴要爬到头上去了。

    云红心底正想虽然夫人明面上不惩戒她,但是她也一定要给小莲一个教训

    “啊,对了。”夫人重新在梳妆台前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仍匍匐在地的小莲“不许苛刻这孩子应得的待遇,更不许打人。我们东府、乃至于丰朝,是一贯不许虐打仆奴的。要是叫我知道谁私底下动手,把这样好的一个年轻孩子打坏了皮肉,纵使是我放过你,老爷也要送你去见官的。”

    经常私下使唤、虐待低等丫头的大丫鬟们一凛,低头称是。

    小莲趴在冰冷的地面,俯首尘埃里,听见夫人的声音温柔地近乎轻飘飘地“下去吧,我不罚你,好好睡一觉,养养身体。看看你这孩子,年纪轻轻都不鲜嫩了,连黑眼圈都挂起来了。”

    失魂落魄、一身泥印子的小莲踏出主院,穿过回廊。

    阳光这才迟迟相照。

    温暖触及肌肤的时候,小莲仍白着脸,不停哆嗦。

    她逃过了或被打死,或被发卖的一劫,应该是高兴的。

    应该是高兴的。

    可是,她却总不合时宜地想着人的肌肤,是那样的吗

    就在夫人俯下身,抬起小莲脸庞的时候,大约是因为热水泼上去的关系,贵妇保养得玉脂一样的手,近在咫尺,却有些像是什么薄薄的皮子湿了开水,黏着发皱,竟微微堆起一层褶皱。

    那微褶皱的手碰在她脸上,仿佛打湿后的皮子紧贴着肉,显出一种奇异的颗粒感,血肉上生着无数凸起颗粒的异样感觉。

    那一刻,本自吓呆到麻木的小莲,一丝恶寒闪电般蹿过背脊,酸涩的泪水不由自主夺出眼眶。

    那并不是来劫后余生的悔恨与庆幸、求饶。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人类近距离接触捕食者时的战栗、生理泪水。

    就像就像那个晚上一样。

    不小莲抱紧在阳光下发冷的自己,告诫自己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这几天不也是照样好好的吗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

    她穿过回廊的一角,经过厨房走向自己睡的下人房。

    厨房里,厨娘和另一个帮佣正一边摁着一只肥鹅,一边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招这么小的丫头,就知道追鸡斗狗的,没事跑来寻这只鹅的开心瞧把它累得都瘦了一大圈,想来肉质都不鲜嫩了。”

    “要不然再养几天吧。要不然肉质憔悴,主人家是要责怪的。”

    她们看见小莲一身憔悴地走过,都笑着和她打个招呼。

    谁知道平日里会怯生生回礼的小莲,看到她们,竟然大叫一声,浑身哆嗦,脸色惨白,拔腿逃一般远离了厨房。

    第二天,小莲被调去干洒扫庭院、照顾草木这些低等婆子干的苦力活。

    她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憔悴了几天的脸上,头一次出现笑影,抢着帮其他婆子干活。

    初夏,东府的花园草木繁盛,分外颜色娇艳。

    一个苦力婆擦去汗水,嘀咕“花花草草的,这两天怎么开得这么旺凭空多长了枝桠,害我们修剪得累死。”

    她丢下剪子,叫小莲“小丫头,你先干着,我这老骨头撑不住了,得去歇歇。”

    小莲的鼻头也带着些许薄汗。人人都知道她是伺候不利才被打发下来的,苦力婆子也敢在第一天就轻慢、指示她。

    “好。”小莲不敢对此有半句怨言,逆来顺受。

    她从小也干惯了农活,不是那些金贵的“半小姐”。

    只要不调她回去伺候主子们,叫她干什么都好。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稍显炎热的阳光下,园中翠绿藤萝如帘,苍苍树木成荫,间杂烟霞般的花朵。无人经过,唯独鸟鸣婉转。

    尽管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小莲一个人干活,却心神慢慢宁静了下来。

    啊,她不经意地想,最近的植物确实是开得分外娇艳。连夫人那株绿萝也是这样。

    想到夫人的时候,她一边弓腰修剪花卉、盆栽的叶子,一边不知不觉挪动,退到了靠近山岚院的边上。

    咯噔。

    布鞋踩到了几块大约是硬石子。

    小莲低头看,看到一株茶花下的泥土被她踢开了些许。

    只一眼,她僵住了。

    也或许是昨夜的雨冲走了一些浮泥,湿泥里露出了几根惨白青灰的手指。

    一息、两息

    小莲牙齿站站,颤抖着用剪子拨出了它们。

    那确实是几根手指。

    但是只有手指。

    每根手指上都有牙印,有被啃啮的痕迹。

    其中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指环。

    电光火石之间,本以为忘却的记忆如翻滚的沸水,争先恐后咕噜噜出来。

    一摊口水。

    夜色里的咀嚼声、血腥味。

    肌肤下的颗粒触感。

    夫人奇怪的用词。

    厨娘们宰杀大鹅

    最后定格在那一天的惊鸿一瞥

    绿萝窗前走过的香玉姨娘,故作风骚抬起的手,抚弄髻上步摇。阳光下,一道金光从她的纤细手指上一闪。

    “砰”。

    剪子砸在泥中,小莲跌坐在地,裙子也一并沾满了湿泥。

    “你手下有个丫头要提前用掉探亲的机会,出府探亲”

    管家拨着算盘“她家是哪的”

    “是我们府上的庄户。”负责花木的杂役婆子说。

    “准了。”管家懒得看是哪个粗使丫头,随手批了。

    拿到批条的杂役婆子骂骂咧咧着“多事精”回去,却见到小莲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包袱,坐在床上。

    脸蛋苍白,身形摇摇欲坠,连听见婆子进门的风声,都险些跳起来。像一只随时会夺路而逃的小鼠。

    她那个包袱,也只是装了几件衣裳,便宜的银首饰。单薄得没任何重量。

    婆子把纸条揉成团砸她脸上,摊掌“拿来。”

    小莲刚倒出金锞子,婆子便劈手夺过,放在嘴里咬了咬,眉开眼笑。

    等她回过神,却发现小莲已经拿批条,带着那个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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