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沉默地坐在床上。

    方琦被庞洋从后面紧紧抱住, 双唇和脸色一样苍白,满脸枯槁和绝望。

    庞洋闷闷地跟方琦说:“琦子啊, 你一定要冷静下来,人蛹师真的很可怕,血腥又暴力,你冲动过去不仅救不了那个人,你也会被虐杀的。”

    庞洋也很难受,前两天少年还对他们说“挺好的”。

    最喜欢的死去玩家来找他们时,没有来找他的, 挺好的。

    这说明他想找的人如果在游戏里,就没有死亡。

    谁知道, 那人被做成人蛹了。

    都不知道死亡和变成人蛹,哪个更好一点。

    方琦不声不响, 只是盯着人蛹师的方向。

    前面那么多天, 人蛹师都没拿出人蛹, 发现方琦认识人蛹后,她就一直旋着那个人蛹桶。

    方琦哑声说:“他是不是没看我, 他怎么不看我?”

    喑哑也遮不住里面的惶惶。

    庞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宿看了人蛹一眼。

    司机小姐出来维持秩序后, 船内变得安静很多,大闹一场的尸鬼们各自沉默地坐在床上。

    此时船内最兴奋的是人蛹师, 也是唯一兴奋的。

    她不断转动着人蛹,满是兴味地看着这里。

    宁宿问庞洋:“人蛹是有意识的是吗?”

    他在储物间看到庞洋抱那个人蛹时,那个人蛹是有反应的。

    庞洋说:“有的人蛹可能有,不管有没有, 他们都完全被人蛹师控制。”

    宁宿:“可以离开那个人蛹缸吗?”

    庞洋:“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他们离开了怎么……”

    怎么活啊。

    庞洋没有说出口。

    人蛹师之所以那么令人闻风丧胆, 就是她那恐怖逆天的技能武器人蛹缸, 她可以利用人蛹缸培养人蛹,人蛹离开人蛹缸,缺胳膊少腿的也不一定能活啊。

    方琦依然哑声喃喃,“他怎么不看我啊,他不看我,不看我……”

    声音比刚才还着急。

    宁宿:“你潜意识觉得他不会看你,所以你这是觉得他故意不看你,你才这么惶急。”

    方琦一直在找这个人。

    也只是他在找。

    他只想着自己找,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找他。

    他潜意识觉得那个人是不会找他的,即便看到他。

    不然,他不会进这个副本。

    在进这个副本前,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副本的基地时间是多少,副本的虚拟时间不好说,但基地时间在三天到半个月之间,而个人赛初赛在他们进副本那天的一周后开始。

    保险起见,他会去准备个人赛,个人赛是公开的,全基地的玩家都能看到,他在个人赛里好好表现,被那个人看到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没有参加个人赛,而是继续进副本,大海捞针一样地找那个人。

    显然,他觉得就算那个人看到他,也不会来找他,可能还会躲着他。

    方琦愣了一下,僵硬地转头看向宁宿。

    他好像终于回神了,不再只喃喃那一句话,可也要哭了。

    “是的,他不会想见我的。”

    庞洋见不得他这样,安慰他:“怎么会呢,你在不要命一样地找他啊。”

    他拍了拍方琦的肩膀,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方琦:“他叫林中溪,我们、我们一起长大。”

    庞洋:“是竹马啊,那关系一定很好,这么大年纪能有什么仇呢,闹别扭说开就好了。”

    方琦怔怔地不说话,眼睛又看向人蛹,眼眶又湿又红。

    “你想帮他?”

    两大两小坐在甲板上钓鱼烤鱼,凌霄负责钓鱼,两个小孩负责清理,宁宿负责烤鱼。

    凌霄见他沉默好久,开口问他。

    宁宿给鱼翻了个面,不太确定地“唔”了一声。

    他们一起进灵车的几个人,宁宿和祝双双关系最好,因为祝双双把他当这里的家人。

    对于方琦,是另一种,奇怪地有点战友的感觉。

    这战友,不是并肩作战,是一起不被人理解地在这个未知恐怖世界寻找一个人。

    就是看到方琦那么坚定地找那个人,宁宿才在《花奴》世界生出要找凌霄的想法,才在黑泽中一直一直走,一定要找到他。

    他找到了他的心脏,进而找到了他。

    他找到了。

    他很开心。

    这是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原来小时候一直当食物,当陪伴,当安全港的,能是一个人。

    为了这份想都没想过的开心,他也是想帮方琦一把的。

    想再促成一副圆满。

    但他又不确定,这是不是他能帮的。

    凌霄:“不如你先问问当事人中另一个人的意见。”

    宁宿一愣,抬眼看向他,“你说的对。”

    *

    “我不想见他。”

    宁宿没想到,人蛹还能开口说话。

    吃完烤鱼后,宁宿就带两个小孩来找人蛹师了,人蛹师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没有阻拦他跟自己的人蛹交流。

    那个人蛹伸着长长的脖子,背对人蛹缸,面向窗口的方向,黏黏糊糊说出这句话。

    宁宿:“他进游戏基地几乎没怎么休息,不顾性命地在寻找你。”

    “他对我是非常好。”那个叫林中溪的人蛹说。

    “我从小视力有问题,最严重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一直是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上学。”

    “我看不清黑板时,都是他给我抄笔记,一句句小声讲给我听。”

    方琦的姥姥带方琦来他们那里后,方琦就一直跟他在一起,不仅同班还同桌。

    林中溪身上是粘腻腥冷的液体,但还他还记得那时阳光的味道。

    夏日校园燥热喧嚣,老师在黑板上讲着枯燥的公式,方琦趴在他耳朵旁小声跟他讲着板书,声音明朗而潮热。

    他静静地听着,好像忽然听到了鸟儿的叫声,转头看向他。

    阳光透过窗外的梧桐叶,落在他身上,明亮地印在他迷糊的眼睛上。

    他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是梧桐叶裹着洗衣粉皂角的味道,陪伴他很多年,从不曾离开的味道。

    林中溪黏糊地说:“除了妈妈,再也没有一个人对我那么好了。”

    “他是我的盲杆,是我世界里最清晰明亮的存在,因为他我不再抗拒外出,不再抗拒学校。”

    方琦恍惚地跟庞洋说:“我刚搬到姥姥那里时,那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只有他不一样。”

    “他因为视力的问题,也没有朋友,那些小孩叫他小瞎子。”

    “没关系,我们一起玩,幸好我们有彼此。”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我一直跟他做同桌,几乎每天都陪他上下学。”

    方琦还记得小学一年级,他拉着林中溪的手去学校时,那些小孩跟着他们喊:“外来户子和小瞎子!”

    两个小孩却一直拉着手,到学校再回家。

    一晃眼,又是中学时他骑单车带他回家的场景,他在后面紧紧抓着他的校服,笑着跟他说话。

    “想来,我们之间比父母家人还要亲。”

    每天一起上下学,每天坐在一桌,就连父母也没有这么长久的陪伴吧。

    何况,他父母总共陪他的时间不超过一周。

    “他是一个特别安静舒服的人,从外貌到气场,都特别让人安心,如果可能,我愿意这样一直陪他。”方琦望着那个固定的方向说。

    林中溪对宁宿说:“你看,我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样子了,我现在这样,多看一眼都难受,何必再见再说什么,就让他保留着当时的回忆吧。”

    他的声音渐渐低涩起来,好像说了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

    他的头在细长的脖子上微微垂着,眼皮松松地耷拉了下来。

    宁宿“唔”了一声。

    他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两个小孩离开了。

    等宁宿离开后,人蛹那个脑袋彻底耷拉下来,湿腻的额头抵在船板上,“呲呲”腐蚀着木板。

    这“呲呲”声听着格外孤寂悲伤。

    血薇说:“你拒绝的理由有些牵强,如果他真的那么好,是我的话,不论怎样也会回到他身边,或把他绑在我身边。”

    林中溪的声音已经不太像人类,“他真的很好。”

    “即便,他在被嘲笑后,曾把我丢在山上。”

    “即便,他丢下我不只是一次……”

    小学三年级时,方琦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不再是那个又穷又土的“外来户子”。

    而他视力依然不好,爸妈做生意失败,也不再是那里的有钱人。

    他跟他在一起,一直被嘲笑。

    八岁的男孩怎么会一直没脾气,那天被嘲笑一路,他发了一通脾气,他把他扔在山上跑了。

    他曾想,如果这样,为什么还要说带他到山上玩,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时他眼睛很疼,摸索着,跌跌撞撞从山上下来时,浑身是伤。

    他哭着跟他道歉,“这么多伤,你疼不疼啊?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扔下你了。”

    他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啊,谁能不原谅他。

    八岁他扔下他在山上,十八岁他又一次扔下他。

    那时他们恋爱了。

    是他先意识到喜欢方琦的,方琦逃避了两个月,最后他们偷偷在一起了。

    在一起不到一个月,就被人发现了。

    在他们那里,高中不能恋爱,但这也不是多严重的问题,严重的是他们都是男生。

    其中一个还是半个瞎子,和班级格格不入。

    老师要他们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读检讨,要叫家长。

    方琦的姥姥不在了,学校要叫他远在外地的父母。

    他慌了。

    即便他的父母没怎么陪伴过他,即便他的父母已经各自成家。

    他依然疯了一样想在父母心里留下好形象,说不清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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