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犯了事?!”葛爱娣在村里新有许多威望,众人都很关心。

    “非也,城里正招工,葛爱娣听说这消息,便进城应聘,做了个吏目!一日可得三十五文钱,因她是十村统考的第一,便免去笔试,直接录取。你们若是学得好,也可留心城里的招工考试,现在连吏目都是靠考试的,考上了便能去。”他究竟还是没有提到‘官’这个字。

    便是如此,也引起了一番极大的轰动,众人先是大惊,便连学生们也顾不得做作业了。随后便将于大郎团团围住,热切地询问葛爱娣的好运气,于大郎被缠得大半日才能脱身,嘴皮都快说干了,不厌其烦地重复,“不错,男女都可,已婚未婚都可,只要是村里人,有前些时日颁发下来的‘户口簿’,便能去参考,考上之后便可以做吏目了。”

    “你说多小?大约初级班毕业了便可去考,未听闻限年龄——但若只有个七八岁,只怕也是不成的。”

    “现在章程还未出来!待出来后自然要来村里贴皇榜的!”

    原本皇榜只到县里,连镇里都没有,但买活军来了之后,各村都有了皇榜,尤其是豪村这样人口数百的大村落,日日都来更榜,榜上除了大事之外,还有些县里的新闻,叫大家知晓。这吏目考试的事,于大郎也不过是吹吹风,将来自有皇榜登上,众人听及此,方才罢休,见村口来了买活军的干事,知晓是要换榜了,又纷纷拥了过去,围着问他们究竟要招哪些吏目。

    “非止吏目,连医院、学校、浴室、砖厂等等都要招人,都是发筹子的,今日榜上都有!不过只要初级班毕业的。”买活军的干事对百姓说不上多和气,但也绝不会呼呼喝喝,几条高高壮壮的汉子用身体在人潮里趟出一条路,“……是的,女工也要,女吏目也要,凡是招人都是男女皆要,有些岗位还只招女工!”

    众人又是一阵剧烈的骚动,于大郎立在人群外头,只见到了妇女们脸上的热切,还有那些回身招呼自家女儿、儿媳的面孔(当龄壮汉都去村外修路了),哪怕是最古板的人家脸上也无丝毫不悦,他亲耳听到乡民们用本地土话在飞快地议论,“一日哪怕是二十五文也好!”

    “孩子都三个月了,还吃什么人奶,喂些米粉罢了!”说话的婆婆主意正,又对儿媳妇说,“隔壁胡家的,她脚有毛病,自然不会进城,每日买她一碗奶,便给她两文又如何?!”

    做儿媳的怕还有些顾虑,和婆婆低声商议着,婆婆急得拍大腿,“一个女娘,命本就贱,你还忧愁什么,没将她溺死已是她的福气!”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惊,像是想到了如今女娘也可进城做工——譬如葛爱娣便是个女娘,便转了话头说,“胡家的人很老实,你早起喂一顿,第二顿我便赶在她吃饭后过去,让她一来奶阵便喂了囡囡,这总好了吧?!”

    见媳妇似乎始终忧心,她气急了,“你不去罢了!老娘初级班也毕业了,成绩还比你好,老娘自己去!于教授,我三十五了,县里可收?”

    于大郎把一切看在眼里,微微发怔,未有说话,买活军的人已道,“收的,六十以下,考试通过,身体安康的,都可去上班。”

    又是一阵嗡嗡声,众人的热情快将买活军淹没了,于大郎借机逃窜出来,看看天色,已到了午饭的时辰,便拉了学生,叮嘱他们收好黑板,自己出村去寻太平。

    他的中饭是跟着修路队一起吃的,这是对老师的优待,因在乡下,自然是修路队吃得最好,大炉子里填满了蜂窝煤,上头几个眼,一口锅里烧了热水,随时舀出来兑温水洗手洗碗,一群汉子洗了手上的泥沙,拿过大碗,先喝一碗滚滚的汤,浑身的寒意似乎都化为热气从骨头缝里飘了出来。见到于大郎来了,都客气地招呼着,“于教授来了!”

    “碗就在那里!”

    众人轮班吃,这空碗是特意给于大郎留的,太平用滚水烫了好几遍,一见到他来就挤上前盛汤,今日熬了一大锅浓浓的骨头汤,上头一层油星,旁边放着韭花、蒜泥、茱萸,买活军的干事先用长筷子从锅里捡了一块大骨头放在碗底,又浇上热汤,于大郎加了大量韭花芹菜段,喝了一口大喊痛快,众人都笑了。“于教授是条汉子,和我们粗人吃得来!”

    一碗汤喝完,第三口锅里的面也下好了,冬日吃面好,又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那面都用油炸过,一块一块垒在灶边,要吃随时加,棉条又劲道又细滑,香得能把舌头一道吞下去!于大郎连吃了三碗面,直吃得双眼发直,这才放下碗,太平拿去滚水涮了一下,自己盛汤吃面,和第二波的村汉一起吃饭。

    “于教授,听说今日六姐菩萨召见!”

    第一波吃饭的村汉过来和于大郎攀谈,他们提起谢六姐,语气已非半年前那般敬中有畏,而是无限的憧憬与敬仰,仿佛恨不能为六姐捧靴一般神往,于大郎不止一次撞见村里人私立谢六姐的生祠祭拜。

    “是你们村徐大发的娘子……”于大郎不得不把葛爱娣的事迹再说一遍,其实太平肯定早把话传给他们了,但村民们还是仿佛刚听说一般,哦哦地应和着,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汉子都流露出心动之色——于大郎就是他们的老师,很知道这些人的成绩,自然也知道他们家女眷的成绩,这些人里许多都没有可能考上城里的招工,明显是在为自家婆娘打听。

    “大郎,你可知道村里进城当奶妈的人家,自家的孩子都是如何?”

    回城的路上,太平便给已经服气的于大郎讲故事,“若能和今日你听到那徐大财家一般,将自己的娃儿托付给另一个养娘,那都是好的了,许多奶娘,她自己的娃儿留在村里,没个几年便是夭折了。做奶娘的,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却是一口都省不给儿女们吃,更别说和丈夫团聚了,便是这般,村里还有许多人家愿做奶娘,这是为何?无非是不做奶娘,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呗。”

    他面上的笑容似也带了几分感伤,太平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便是这般,自家实在养活不了,托了层层的关系,连身价银子也只要了一两,送入于家做童子的,来时已经七岁,记得家里的事了,于大郎望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太平家里大抵也曾是很疼爱他的罢!

    但太平已经没有家了,于县令一家不久便来临县这里仕宦,他们离开老家一年不到,北方又爆发了大疫,十室九空,于县令一家也有许多亲戚死在瘟疫中,太平一家人全灭了门,只有一个二姐嫁得早,但也在瘟疫后不知去向。天地间孤零零的,便只有太平一个人而已。

    于大郎搂着太平,用胳膊夹了夹他的脖子,鬼使神差地道,“太平,你成绩也不错,怎么样,吏目招考,你也去试试看?我瞧着你不差!”

    太平显然一惊,但面上很快又现出了笑来,他还没有答话,身后已涌来几人问道,“于教授,太平不差,那您瞧着我们如何?”

    众人正纷乱说着,远方路上来了两个小点,走到近前一看,正是焦点人物葛爱娣,难免对夫妇二人都是一阵调侃寒暄,徐大发喜气洋洋,冲众人不断作揖,葛爱娣却风风火火,道,“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回村去,县里新来一批衣裳,极是鲜亮,又便宜!从来未见的花色——而且坚牢得很!再不去告诉大家一声,我怕被人抢完了!”

    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往肩上一甩,迈开大脚,往村里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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