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社会上还是自己的认知中,都已觉得自己是老人了,便不其然啰嗦了起来,待到了城门才想起许多规矩,忙忙地交代给孙子,这才和他登记入城,去澡堂子里洗浴。——因为许县这里来往客商多了,城门外又新建了两间澡堂,又有许多人有工做了,甚至还不够,还要从许县和各村中找人来做工。

    这是小孙子第一次到澡堂洗浴,张老丈不免处处照拂,好在孙子虽病弱却很机灵,并没闹出什么笑话,只是四处张望着瞧新鲜,在澡堂子里几乎就要引来了旁的旅人认契弟,还是张老丈慌忙喝退了,方才没有酿出摩擦。不过倒有个意外之喜——小孙子洗了澡,或许是身子暖过来了,反而止住了咳嗽。张老丈怕他理发后着凉,又买了一顶帽子给他戴上,倒觉得比往日要暖和得多了。

    进得城来,孙子的话就更多了,许多问题连张老丈都答不上,他不过一个月没来临城县,临县仿佛又多出了许多变化,许县那里,十年二十年似乎都是那些屋子,都是那些人,临县却仿佛每一日都有新模样,一个月没来,城里又多了两三处水泥院落,来往行人似乎比之前要更富裕了,面色更红润,脸上的笑容更多,集市更加热闹——还有许多人都穿着那橘色的外衣,形制古怪,颜色却如此打眼鲜艳,这染料怕不就要值许多钱!

    张老丈和孙子的眼神都在那奇装异服的行人身上打转,张老丈也罢了,上回来已经吃了一辈子的惊,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失态,小孙子却没这份城府,扯着张老丈的袖子,“祖祖,这颜色外间可有卖的?我从未见过这颜色呢!这是矿石染的色么,还是六姐的仙布裁缝的?这衣衫便是过水了也不会褪色吧!”

    他身旁有个女娘正捧着书出来,恰好听了这话,不由就是笑了,“这附近哪有矿石能染这样的颜色!这小弟倒挺聪明的,确实过了水也不褪色,否则年节还没到,这些‘服妖’小子哪舍得现在就穿呢?”

    再往前数十年,当天下还未大乱的时候,又是另一派景象,那时从北面京城到南方富贵膏粱之地,民风自由放.荡,礼教松弛流民成风,多兴服妖之举,别说商贾人家,就是平民百姓也不再遵守服饰规则的限制,男人服女装,服妖衣——形制、颜色都远超自己身份的衣饰,在所多见,就连县城也不脱这般风俗。风气所在,哪怕家中米粮所剩无几,也要倾其所有追求流行,一身家当大半都在身上穿着。

    张老丈是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也因此知道华服是多么的不堪损耗,有些浪荡子弟,一身美衫臭了也不肯洗,只换洗中衣,便是因为颜色鲜亮的服饰,一旦浆洗了便会黯淡褪色,甚至互相晕染,一件华服从颜色鲜亮,到半新不旧,再到被奶奶太太们拿去赏人,也不过是五六次浆洗而已——自然了,奶奶太太们看不上的成色,对下人们来说却又是极为体面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染物会褪色,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这道理在买活军身上又一次失效了,这样的衣衫下水如果会褪色,这些行人必定便会珍藏到大年初一或是初三进城赶庙会走亲戚时穿,把最鲜亮的一次留给重要场合,正是因为已实验过了下水了依旧如新,方才有人赶着在腊月里就穿起来,张老丈和小孙子都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这女娘——张老丈眯眼看了一会,忽然认出来,“是金先生啊!”

    这是给张老丈上了第一节扫盲班的金娘子,她也还记得张老丈,和他聊了几句,又问起许县的物价,一道走到巷口方才各自分路,小孙子一路犹自回望金娘子,张老丈一掌拍他头上,“莫看了,起的什么鬼心思!”

    小孙子忙为自己辩白道,“祖祖,她……我瞧着她比我小,却还叫我小弟!”似乎很不服的样子。

    张老丈立眉道,“比你小那又如何?她是你祖祖的先生,虽比你小,但却已出工了,哪和你似的,还在家中读书,帮不上叔伯的忙!”

    把孙子吓住了,这才和他一起走到徐家院门前,叩门入内,安顿行李不提。

    #

    远方亲戚来访,徐家自然殷勤招待,当夜不但由几个女眷下厨精心烹饪了一大桌,还特意去南门买了两大包炸鸡,给大家分食——徐三嫂细心,叫侄子和她一块往西门去,虽然没个差遣亲戚的道理,但她倒也自有用意。到了店门前,正是饭点,门口排着长龙,徐三嫂对侄子道,“这东西好吃得很,只是要趁热,回家再炸味道便没这么好了。”

    果然,许多人买了都没有走,打开粽叶包便当场吃起来,店门口散着一股浓香,张大孙早咽起口水,又上下打量姑姑道,“小姑,你嫁人了反而丰腴许多,看来姑父待你很好。”

    他父母都早逝,徐三嫂没出嫁以前常帮着家里人带他,姑侄感情极好,闻言笑道,“知道心疼人,可见我们大囡囡是长成人了。”

    张大孙急得咳嗽起来,“都十六岁了,还叫我大囡囡,今日在巷口遇见一个金娘子,看着才十三四岁年纪,都已出来做事了——”

    徐三嫂心中一动,只当不知道,笑道,“金娘子过年才十五岁呢,也还小,我们这里,男要二十五岁,女要二十三岁方才能议亲事,你们都还小着呢。”

    其实徐三嫂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若按新规矩,成亲方才一年而已。张大孙听了很诧异,不知怎么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他也曾定过亲,只是未婚妻和他一样身子不好,去年缠绵病榻许久还是一命呜呼。张大孙自己身子骨也不好,有个道士批命,说他命里不该早娶,姻缘坎坷,有后福云云。张老丈便没有着急为他寻一门亲事,再者他学问颇佳,读书人考上秀才举人再说亲也是有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心里不想那事也是不可能的,那金娘子姿容颇是美貌,张大孙虽说不上一见钟情,但也有些惦记,听到这般,也就暂放下心事。徐三嫂又拉着他让他明日去医院看病——她如今就在医院做护士,让张大孙去看看自己的咳嗽。张大孙一边应着,一边又打量这炸鸡店里里外外,只见店门里头打横一个柜台,上方挂着菜名水牌,排队的多是他这般的少年郎,不时便有人大声叫着,“两串猪皮,两串年糕,两串豆腐干,多刷些茱萸酱!再要一只炸鸡腿!”

    “给我十串鸡胗!”

    “掌柜的,炸鸡翅要二对,好了你叫号,我在吃米粉!”

    “掌柜的,鸡杂各色二十串,我在酒家吃酒!”

    还没尝到嘴里,听着这样的喊叫,口中已是津液横生,张大孙一边眯着眼打量水牌,一边已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这条街好香啊,姑姑!”

    他不经意间回头一看,眼神却是一顿了:那个刚才招惹来他一番心思的金娘子,此时又站在了队伍后头不远,和另一个短发女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暮色中笑靥如花,话声被风吹得往他耳朵里飘,比香气还诱人。

    “数学成绩……考第一……立体几何……”听着听着,张大孙的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数学他是知道的,他看了数学(一),但这立体几何却是闻所未闻,恍然间这四个字又比女娘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张大孙扭头问姑姑,“这几日学堂还开课么,姑姑,城中可有书铺?我想买些买活军的教材回家看呢。”

    徐三嫂最喜这侄子聪明上进,闻言忙道,“有的,有的,就在隔街,眼看还要排队,我在这里排着,你——”

    虽然临县不大,但也怕侄子走丢,这里的队伍却又丢不开,徐三嫂一时有些着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后的笑语声一下停顿了,过了一会,传来轻轻的话语声,“阿哥,你带小弟去一遭吧,别走丢了。”

    张大孙的耳朵一下都红透了——看来金娘子已留心到他正偷听她们说话,是因此才想去书铺走走。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羞涩,身后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轻轻地撩拨着张大孙的心扉,张大孙再不敢多看,忙红着脸和金郎君行了一礼,两人一边搭讪着一边往书铺方向走去。

章节目录

买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御井烹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御井烹香并收藏买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