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收到消息,有决策力,有财力能够自行迁徙的高质量人口,黄大人听了,也是会心一笑,说道,“那王兄可要早些自学扫盲教材了,他们那里若是通过了考试,工钱便是高的。”

    “我早读到《微积分》了!”这可就搔到了王老爷的痒处,他一拍大腿,顿时就诉说了起来,好一阵子才又说起诸暨。“今年十月就下雪了,有些人家的晚稻都还没来得及收成,总之,现在双季稻是绝对种不得了,只能种早稻。是以粮价每年都更贵——粮价贵了,万物腾贵,许多小织户今年都家破人亡,乡里眼见得就乱了起来,许多人都要背井离乡去讨生活。”

    小织户扛得住粮价上涨,却扛不住跟粮价一起涨起来的物价。这也就难怪有许多女童被卖给了买活军,在诸暨那一带,溺女的风俗是较为淡化的,因为本地人家很多都是织户,养女儿的期望收益要高得多——在江西和福建,农户溺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女人干不了重活,而轻活又有媳妇做,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若是家里置办不起嫁妆,只能留在家里,又没有什么活非得她们做,会形成对粮食的浪费。而哪怕就是几十斤的粮食,在农户家来看,也是高得承受不起的负担了。

    而在诸暨,十四五岁的姑娘,出门时的嫁妆是不必准备太多的,而且她们从十岁起便可以织布赚钱,自己能赚到自己的口粮,这就不是什么很重的负担。因此纺织业发达的地方,女人的数量就会多得多,待到天气转冷,纺织业受农业的影响也陷入低迷时,为了寻找一条活路,这些女孩子们便被卖给了买活军——四五个姑娘里,卖了一个,就能度过一年的关口,倘若明年实在过不下去了,那么便阖家一起投了买活军,自卖自身,也是一条出路。

    这一次上船的许多家庭,就是走在了这条路上,他们去年春天几乎都和买活军做过交易,在当时是存在着一些疑问的,害怕买活军食言,把孩子带回去并非是真正做活,而是做了些不好的用场。但等到去年冬天买活军再来的时候,这样的疑惑便被消除了,被买走的女孩儿们很多都给家人带了信,歪歪扭扭地写着白字,有些还参杂着‘拼音’,她们说自己在买活军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还认了很多字,给家里捎带了一些东西——多数是廉价的糖果,并问家里人的好。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给卖她的人捎东西,这在此时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因为的确有许多人口买卖是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被促成的,如果不卖,大家都要饿死,卖了双方都还有那么一点活路。这些女孩儿们在世道没有这样坏之前,和家里的相处也是很和睦的,因此她们中有许多人都还很惦记着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父亲母亲,希望着将来还有能重见的一天。

    这样的信件是无法伪造的,其中有许多都是自家人才知道的小事,对家里老牛的关切,对于平日里疼爱她的舅舅和婶母的惦记……前年的冬天就很不好过,才有了这些买卖,而去年冬天,当这些信件到达家乡之后,引起的效果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很多前年卖了女儿的织户家庭,决定阖家去买活军治下团聚,也有更多的人家想到买活军治下去讨讨生活,其中不乏成年的男女织户,甚至是力工、纤夫,往衢县和云县迁徙的流民络绎不绝,整条婺江都被塞满了,买活军派出的人手忙得不可开交,前前后后地为他们护航,也是因此,才有了这批流民和黄大人他们不得不转道海宁的变化。

    而王老爷一家的想法,也在这一年间有了很大的变化,诸暨的萧条是可以眼见的,如果天气再冷上几年,只怕就要乱起来了。并且因为双季稻种不了了,使得农田减产,王家的用度也紧巴了很多。此时卖田倒也卖不上价格,倒不如就借着种痘的机会,往买活军治下住上一段时间,如若有发展的可能,便在买活军这里安家,到时再回去处理祖业。

    也是因此,他们花了许多时间收歇田地之外的一些产业,才赶了个晚班,此时带来的男女老少中,除了王家自己的嫡脉以外,还有些三亲六戚,如王老爷那个弟弟,他原是带着小女儿和妻子徐氏先去的买活军,因为听说那里可以治肺痨。如今余下的几个孩子都跟来了,还有徐家人也来了十几个。除了要去买活军治下种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要去那里学算学。

    “这是我们两家的文脉所在了。”王老爷笑道,“以我弟弟岳家徐氏算起,便历来是算学传家,而我家这里,愚兄弟几个也以演算为乐。愚弟托人带回的教材,我等均看得如痴如醉,还托人请问了买活军,知无禁忌,便往华亭也送了一份过去,如今尚还没收到回信。那里是我岳家远亲所居,其人在算学上极有大才,想来也能欣赏买活军这几本《曲面方程》、《微分几何》的妙处,说来惭愧,这几本天书我等都有许多不解之处,前往买活军处的心情,一日亦比一日迫切,算学虽是小道,亦可移人性情至此!”

    这算学世家……不必说了,自然要大力结交,在六姐麾下,这家人必定飞黄腾达。黄大人擦擦额前的一滴汗水,心道小佘如今算是遇到对手了,心中又是一动,诧道,“华亭镇……令亲那位远亲,可是徐大人子先?”

    见王老爷点头称是,更加慎重,在心中也记了一笔,觅机要向上进言,不能错过了这一层亲戚关系,若是有机会,当将徐大人也招纳过来。此人乃是学贯中西的大才,学富五车,不论农事、算学乃是军事,凡是格物之道都极其擅长,若买活军能延揽到这样的人才,必定是如虎添翼——不过,也要看该怎么做了。

    他存了这么一层打算,自然对王老爷更加曲意逢迎,双方也是相谈甚欢。下头还在不断上客,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这艘福船人已上满了,远处又开了一艘鸟船过来——此时凡是船只出行,尤其是福船这样的大船,多少都会带着鸟船作为伴护,这样遇到港口也好运食水。这艘鸟船本来装了些货,但估算着人数太多,刚才是开到码头上去卸货了,此时回来将余下的乘客都收下,又从福船这里匀了一些过去,方才是准备停当,扬帆起航。

    甲板上的人潮,此时方才逐渐散去,那几个买活军的兵士也翻身上来,帮着做些绑绳拉索的事情,虽然十分疲倦,但身手依旧麻利。黄大人谈笑间望了过去,只见一个汉子一边擦汗一边和船夫说话,眼神还在船身上下扫视,似乎在审视着舱房中的乘客。此人却是去年旧人——曾和他有过同舟之谊的私盐贩子,叫做吴老八的,原来他今年竟被派到此处来接人了!

    这批私盐贩子,之后和黄大人的交集便不太多了,等黄大人回到许县时,他们又早出发去别处贩盐运人。两人眼神相对,都有些尴尬,但旋即各自露.出笑容,招呼了几句,吴老八颇为热情,叫道,“此间事忙,稍后来寻老哥喝茶!”

    过了几个时辰,他果然来拉了黄大人、王老爷一道,去一层甲板上找了个空隙处泡茶谈天,又解释舱内居所实在狭小,他屋里也有五六人歇宿,不便招待云云。

    看得出来,他是此行买活军的总负责人,那么找黄大人、王老爷来谈天便很正常了,从海宁到云县至少要十天航程,期间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保证,二百多人在一艘船上,还有许多孩童,若有事,是需要黄、王两家出人出力的。这种同行人之间的交际在此时非常必要,黄大人和王老爷对吴老八也都颇为客气,王老爷比较关心食水,“人多了,食水也要得多,补给要计划充足才好。”

    吴老八笑道,“我们都几次验算了,打出了50%的余量,这个不必担心,也不会离开沙滩太远。”

    他说到这些数字,显得颇为笃定,明显是心中有数,黄大人暗暗点头,王老爷也是面露欣赏,因又问道,“操舟的可是咱们买活军自己的人?”

    吴老八道,“这是查家的船,还是查家的水手,不过贵客尽管放心,我们这里也是有些屏障的。”

    他言谈间流露的是绝对的自信,黄大人心中一动,问道,“短波?”

    见吴老八微微点头,便不再问了,王老爷面露好奇,却也没有多嘴。而是举杯喝茶,笑道,“吴老弟,你内眷找你呢。”

    果然见到一层舱门口,有个年轻女娘伸出头来,张望着吴老八,神色间仿佛二人关系是很亲近,吴老八见了,倒仿佛有些烦恼似的,道了声失陪,起身走开了一炷□□夫,方才回来坐下赔礼。只是他仿佛多了些心事,不时便有些出神,黄、王都看在眼里,只不动声色,倒是吴老八烦了好一会,索性举起茶杯向黄大人请教道,“王老爷一门贤达,便不说了,黄大人,您也是个聪明人,去年咱们兄弟都瞧出来了,心中也很是佩服,如今有件烦事,倒不愿和弟兄们说,还想请您二位给出出主意。”

    他恭维王老爷不过是客气,但夸奖黄大人这话是真心实意,黄大人还是看得出来的,原来他连裤腰带都没有,尚且还能散发出《斗破乾坤》中所说的霸气,震摄住了那帮私盐贩子。他心底也颇有些自豪,忙道,“太过奖了,您有什么烦难,请只管讲。若能帮得上忙,我们二位必定不会袖手。”

    吴老八苦笑道,“这倒也不是旁人能帮得上忙,是我心里拿不定主意而已……您二位多少也瞧出来了,这和我的婚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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