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

    大多数外地寡妇对家庭财产权、子女冠姓权、丈夫的忠贞都并不在意,她们唯独普遍的要求就是要确保自己外出工作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不愿让渡给夫家的,因为这正是她们来许县的目的。还有一些寡妇则要求确保丈夫不得殴打自己,这一看就知道前夫大概是打过她的。

    这些条款,大多都是在新开设的婚介所内商议的,媒婆转介的婚介人坐在长桌横处,相亲的双方彼此隔着长桌坐着,彼此望着,听婚介人解释着条款的含义,明确一些必要的共识,譬如倘若双方有一些严重的疾病和残缺,便要事先说明,并且按下手印。如果有意隐瞒,要约定彼此罚金多少。也要对双方的债务和积蓄进行明确,在析产时不会牵扯到声明以外的财产。婚书是一本很厚的册子,用纸相当不少,而且一式两份,如果不是许县有林场可以造纸,恐怕光写婚书,纸都要不够用了。

    本地的寡妇就要沉着得多了,她们的要求也非常繁多,比较普遍的三权是财产权、工作权和人身权,即有自行决定工作的权力,自由处分本人所得的权力,婚内不受人身侵害的权力——财产权上,多数是约定了双方各按收入比例支付一定的生活费,通常比例是相同的,但数额男方会出得较多一些,如一月收入是一千文,愿支出五百,而女方由于刚回家落脚的缘故,还没有考过扫盲班,那么一个月只有六百文,便支出三百,作为家□□同的花销,这部分开销也言明了由女方来掌管。

    这样的变化,如果没有之前席卷许县的分家潮,其实是很难实现的,在分家大潮以前,不论男女的收入都要上缴,之后再由亲长往下分配。但由于买活军政审分的制度,他们治下并不存在什么大家,只有大族——已分家了,但还认可彼此间的亲戚关系,许多紧密的大家庭主动转化为松散的宗族,以此来规避政审风险。就算很多家庭分家以前想的是做做样子,但一旦分家分炊,或是各自别居,大家长便会发觉,自己很快地失掉了对子女们的掌控力,更不说财权了。

    本地寡妇们的要求,也进一步推动了分家的速度,临城县到了年限却没有娶亲的单身汉是很多的,至少总比这几百个寡妇要多得多。当然每个人能拿出来争取媳妇的条件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长得周正,有些人会办事儿,有些人收入高,但不管怎么说,倘若不能满足财权的要求,那连加入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固然还有外地的寡妇可以去找一找,但人往高处走,外地的想找本地的,本地的难道就不想找本地的了吗?

    因此,哪怕是为了孩子的婚事着想,这些单身汉也纷纷开始分家另过了,许县的房地产市场去年是格外兴旺的,很多人家在改建老屋,或者购置新房,人们对婚房的要求也比以前高了,如果是从前,老屋里能有一间属于小夫妻的房子,就足够让人满足了。但现在,县里一些有实力的人家已经开始追求水泥房,或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或者更进一步,独门独户的水泥小院了。

    除了这普遍的三权之外,本地的寡妇还有许多个性化的要求,譬如有些寡妇带回了自己的儿女,她要在婚书中体现出这些已存在的儿女对她财产的继承权,有些寡妇则由于本家血脉的凋零,要求在冠姓权上做出约定,有几个孩子要跟她的姓,有些本地寡妇则要求男方给付高额的彩礼作为她的婚前财产,即便离婚了也不能索要。

    这些要求完全因人而异,对女性的婚配价值的影响究竟也有大有小。而且能不能接受是完全看男方自己的,旁人完全无法预测。就譬如说小耳朵,嘴是最硬的一个人,成亲最快的也是他,去年六月里,受亲朋所托,从建溪带回的刘家女儿,九月两人就成亲了,约定了所生的孩子一半跟女方姓——或者由女方来决定,因为女方家兄弟少,迄今没有第三代,丈母娘便决定变通一番,从女儿身上来延续姓氏,而且思路受到启发之后,她也决定把自己的姓氏安一个在孙辈头上,因她的娘家遇上发洪水,几乎都死绝了。

    由于刘家不要彩礼,而且言明了愿意给女儿一处房产,刘家女儿是绝不会让步的。当时许多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要告吹,因为小耳朵收入很高,在外地寡妇眼中是很吃香的,他完全可以找一个旧式的太太。但小耳朵不但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在婚书中约定了他的那一半孩子有一个要跟奶奶姓——他父亲家里穷,母亲家里还过得去,多年来屡受舅氏接济,连贩私盐的路子都是舅舅介绍的,既然答应了刘家,那么他母亲便也觉得不能吃了亏。

    如此一来,他们如果生了四个孩子,便将是四个姓氏,这不太像是孩子,反而更像是几个人合股做生意,股份的体现——听说谢六姐便是这么评价的,随后她又说了一句话,“更接近于如今婚姻的本质,满好。”

    因为有这一句话,小耳朵便俨然可以抬头挺胸了,不太有人敢公然地对他发表侮辱性的言论。但这依旧是让许多人很吃惊的一桩婚事,私下惹来了许多议论,算是极为特殊的例子,私盐贩子中更多人还是娶的外地寡妇,或是以较优惠的条件娶了本地寡妇,他们收入高,多数都置办了水泥房,条件在本地是相当优越的。足以能养得起媳妇不外出工作,保证工作权其实已是极大的让步了。——而在这桩婚事之后,新式婚书在许县便俨然地铺陈了开来,现在哪怕是刚上过扫盲班的农户,在给自家接回来的寡妇女儿找女婿时,也要找个空儿,来城里请教一下介绍人,把婚书的条款弄得明白点,身边还要带上自己的女儿,因为买活军强行规定,婚书是不允许抹杀离婚权的,也就是说,如果女儿本人不情愿,那么她出嫁后也可以自行离婚,并且来城里工作——总之,如果女儿不情愿的话,也是不成的,因为她们现在可以很方便地养活自己了,忽然间她们的意愿也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吴老八作为私盐贩子中的佼佼者,眼光是要比旁人更高一些的,他和旁人不同,早年就有成亲的机会,只是因为自己眼光高的关系,耽误了下来。说起来他今年不过是24,只是因为消息灵通,买活军拿下许县时虚报了两岁,算是可以成亲。

    这半年一年来,家里也没少给他说亲,只吴老八在外实在繁忙,而且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说父母去谈条件——以前的条件无非就是彩礼,也是由父母做主支出的,和新郎本人关系不大,但现在的婚书不是本人去完全无法谈,每个的要求都不同,不是本人谁也不敢包办,就事儿没成,反而怕惹来了各路的埋怨,自己也不占理。光是许县去年就不下百余起父母意图包办惹来的纠纷,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买活军的吏目应付这些纠纷的口吻。

    “好大的胆子,你买活了么?没有买活,你不就是六姐的奴才?一个包身的奴才,还敢给别的奴才做主?哪怕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也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听说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

    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哪怕是农户也很明白,只要是签了卖身的死契,那么在求得主家开恩之前,他们的一切便都不属于自己,自然也包括了生下的孩子。家生的丫鬟被拉去配小子时,主人也不会问过父母的意见。父母更是没有去央求的身份在,固然也有慈悲的主人,但权利依旧牢牢地握在他们手中,这是天公地道的道理。

    “六姐开开恩,给你们多留了一些粮食,倒是抖起来了!买活钱还了吗?没还你就仍是六姐的奴才!六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六姐让各个奴才们自行婚配,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驳六姐的嘴?皮痒!是要把你们家的粮食全都收走了,叫你做回从前的包身工,我看你才舒服。”

    大多数家长在这一步已是无从反驳,灰溜溜地回到家中去,而不愿从命的寡妇们,有些也立刻就在别的县府里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连夜就搬走了,离开了家人后续的干涉。买活军要求女性23岁才能结婚——现在的百姓,孩子从五岁起便要帮着家里干活,十岁以后就有被送到店铺里去当学徒的,十三四岁便被视作是大半个工了,23岁,对百姓家的女孩子来说,便相当于参与了十三年左右的劳动,由于现在满23岁的单身女性多数都是寡妇,她们在为人处事上的经验也比较丰富,被人诓骗的几率较低,23岁差不多就是能完全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了。

    当然,这个道理对男性也是适用的,25岁的男儿郎,也会对自己想和什么样的女性共组家庭有了大致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注定是十岁、十五岁、二十岁的男人不可能清晰的。吴老八越了解买活军的种种政策,便越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他这样对黄大人和王老爷解释,“婚龄限制是婚姻自主的基础,这两者必须是相辅相成的,不能单拎出来,否则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婚姻自主。”

    至于晚婚带来的人口繁衍效率低下的问题,吴老八居然也不是没想过,他是这么看待的,“但如今要来我们这里做活的人很多,如今烦恼的该是怎么尽量地多养活一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因为普天之下这样的孩子是很多的,而不是怎么生养出更多的孩子来。”

    这句话让黄大人几乎是肃然起敬,他发觉吴老八的心胸和眼界确然是大大地打开了,而原本还有些接受不了的王老爷也无话可说了,低声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大善,大善。”

    吴老八虽然谈吐上进步了不少,但还是听不懂这有些复杂,还带着诸暨口音的话,他也没有深究,而是开始介绍起了自己的难题。

    “今日所见的这个周小娘子,便是我在诸暨搭救出来的,她的情况,特殊也不特殊,家中曾是小织户,有些积攒,也收容了不少工人,不幸丈夫去世,但家里还有公婆,又需要一个人来打理织场,便留住了她没有别嫁,新寡的这两年,本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前年、去年的年景都很不好,族里日子过不下去的人逐渐多了,她们孤儿寡母守着的那份小小的家业,便惹来了几房堂亲的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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