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人家若不愿退前些年收到手中的彩礼,便要叮嘱女娘,外出做工虽好,可也不能一去不回。

    “能不能把报酬直接寄回村里啊?”

    “泉村的女眷是否也要出去做工?他们那处的新田契又是怎么回事呢?”

    “六姐的规矩,报酬都是直接到人手上的,谁做活,谁得钱,怎么可能直接给你寄回来。”

    李村长依次回答着,“泉村那里是能去的都去,不分有没有结婚。他们是在签新的田契——里头是各户在确田,他们村现在女眷也是有田分的。”

    虽然在分人头的时候,女眷被当做半劳力给算了进去,但总的说来,如今吴兴县的村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分田是按户头来的,并没有特意提出这些田地在户头内该如何细分,这也较为符合此时通行的规矩——不过由于买活军不允许农民为将来繁衍的人口先占田,其实农户们对这种政策也不无微词,只是勉强接受。

    但此刻,泉村的变化则让很多农民都炸了锅,“什么意思,女眷也分田?那将来要是嫁人了、走道了该怎么办?”

    以如今的家庭结构,女性成员的确是经常迁徙的,成年的女儿要嫁到别人家里去,有时也会嫁到隔村,嫁到县里,而已婚的媳妇子,若是丈夫去世了,又没有在家庭内部找人再醮,那么改嫁也十分的常见。如果一块连在一起的田,要分到所有人的人头上,那确然会产生极大的不便,很可能这块田几年内就会被划分得支离破碎,让刚刚提高的生产效率再度变得低下起来。

    “你们如今分到的田本来就占了女眷的一份,都是有的。当时算人头的时候你们自己也知道,女眷都算半个。”李村长昨日进城去开会时,显然深入学习过了政策,此时的应对非常的自如,“泉村那里只是再写一份文书,把这事儿说明白了,这叫‘确权’。你们家现在的那十几亩田里,一个壮劳力是两亩半,那你们家的成年女眷也有个一亩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大家都很糊涂,却也非常的关心,许多来给家里男人送饭的女眷都停住了脚认真地听着。李村长挠了下头,道,“我便这么举例,倘若我们村里的小石头,他从家里分出来了,和媳妇二人分了三亩半的地。这三亩半还在他父亲家里大家一起种着,大家分家不分炊,每年卖了谷子关账——”

    这在如今的村里是常有的事,因为农活若是一男一女搭配着做三亩地,那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二男二女搭配着做六亩地来得快的,互帮互助才能更省力。因此很多大家庭因为畏惧连坐分了家,但在农活上、生活上依旧还是不分彼此,只是多了个年底关账的环节。

    “就譬如说年底关了十五两银子回来,这是种田的钱,我们就当此外这家里再没有收入了。那么这十五两银子,该如何分?现在你便知道了,这十五两银子,十两是小石头地里的,五两是小石头媳妇地里来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对于不明白的人,这就犹如是废话——不管谁地里来的,难道不都是一样的花?但对于能明白的人,尤其是那些女眷,她们就太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了。有个来送饭的女眷不由就问道,“村长,那若是离婚了怎么说呢?走道时能带着走吗?”

    “听泉村那里说,若是离婚去了别的村子,就要看别的村子给不给确权,若不给也没办法,若是还在泉村,那一亩地就依旧是她的份额,她去了谁家,倘若那家的劳力没有别的变化,就是多出了一个她,那家便从此多了一亩地出来。”

    ‘嗡’的一声,人群又炸了锅了,忽有个男声问,“那若是阿里这里把女儿嫁过去呢?”

    ‘阿里’是吴兴县特有的土话,便是‘我们’的意思,李村长道,“那当然是再给分了,不过这个是到分完了为止的,若泉村界内再找不到田了,所有的新丁便都要发配出去,到新村落去,那时便看那村子的政策了。”

    众人顿时就纷纷地议论了起来,有些人很愤慨,“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像话!”

    “就是!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独自种田的道理!又不是立的女户!”

    “现在这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日历也没了,节气也倒了,女人都出来当家了!也不看现在竟是个女娘来做大王——”

    “啰唣什么!”

    李村长大喝一声,立刻端出了一张严厉的面孔——在村里能当村长,只会做老好人是必然行不通的。他阴森森地盯着人群里那几个刺头,冷冷道,“刘老四、黄富,你们有种,你们别种六姐稻!你没的吃六姐的饭,骂六姐的娘,你丧良心!你遭天罚!你将来便莫走六姐修的路!你迟早遭报应!”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分去,尽量地远离了那两个说话不中听的壮年汉子,虽然对这政策也觉得不满,但他们都觉得李村长说得很对,尤其每年买活军都要往下发稻种的,今年骂了六姐,来年若是给分了不好的种子,那该怎么办?刚丰产了一年,人们对饥饿仍有印象,没有谁想回到过去。

    这两个壮年汉子面色阴沉,刘老四勉强给李村长赔了罪,回头呵斥了一声,“还不走!”

    说着,飞起一脚,将自家带来的一个脚凳踢掉了,转身骂骂咧咧,扬长而去。他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忙着冲村长磕头赔罪,吃力地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脚凳,跌跌撞撞跟在丈夫身后,在夕阳中没入村口。

    李村长叹口气,也不再多管,而是继续说道,“这确权文书,咱们村也是试点,可以签,但不强迫,总之你们自己都想好了,若要去做工的,便来我这里报名,仅限三天,过了便无效了——且我劝着你们,万事要往开里想,可别想着那便不买牛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又怎么说呢?村长,您脑子好,您教导教导阿里。”

    “能不能留女人在村里做活,我们出去上工?”

    “你傻呀!你出去也是25文,她出去也是25文,你留在村里能把农活做好,还能干点别的,哪怕是砍柴抓鸟呢,她留村里那点田里的活都做不好,你怕她进城不回来,你就不怕她留村里和人跑了?”

    李村长恨铁不成钢,“至于牛,那泉村就是我们隔村,他们女眷都出去做活赚钱了,咱们这没能去,那谁的村子先买牛?这口气你们能忍得?”

    相邻的村子,就没有不攀比的,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激起了荣誉感,“可是了!”

    “自去年他们被选为试点,泉村那群表子养便抖起来了,牛再一买,越发被他们压了一头去!”

    李村长叫道,“可不就是!就村外角那些荒地,谁开垦就是谁的,他们有了牛到处去垦荒,以后我们刘家村出去说话还有人听?还有媳妇肯嫁进来?”

    没有在村里生活过的百姓是很难想象这种竞争的,而生活在村里的农户则能实打实地感受到弱村被压迫的憋屈,那是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抬不起头的感觉,众人的紧迫感一下都燃了起来,彼此议论着逐渐散去,许多人家都生出了让女眷出去做工的念头,只是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才划算,还有些糊涂,要找一二知己,从自家的情况出发,推心置腹地仔细参详。

    “喂,你人呢?”

    哪怕大多女眷并没参加村口的集会,但自也有人在当晚坝上的聚会中讲了这件事,当晚黄富家的媳妇刘小玉,回家时便叫着自家丈夫,通知他,“我想去城里做两个月的工,你看你这两个月是去哪里吃饭好,再有也要有些路费带在身上。”

    黄富一下就把手里的水烟锅子重重搁到了桌上,“发什么梦呢!不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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