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明亮了一瞬,在金主任脸上投下了光影。“当时正是我得到批复,进行确田试点工作的时候,我在班上问了六姐,我说,钟勤快的预料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开展妇女确田,开展组织妇女务工这一系列的计划,那自然会有很多的女娘可能会如同钟勤快一样,在确田、务工、离婚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消逝,就像是刘小玉,如果不是刘四嫂机警,瞧见了黄富脸上没擦干净的血迹,那很可能黄富现在就逍遥法外,这辈子都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即便他被抓住了,但刘小玉已经死了,再也没法复活过来,除非六姐愿意降下神迹——但六姐好像很少直接展现这样的神迹,多是像今日这样,通过一个个仙器来达成匪夷所思的效果,譬如那个录音笔……这怎么可能是人间能有的东西呢?现在唯独的问题大概只是六姐到底是什么神仙了,是梨山老母、无生老母,还是最近突然传出来的天妃娘娘……

    李小青乱七八糟地想着,又赶快收束心神,仔细地听着金主任的复述,这番话一定给金主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语气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很像是李小青曾见过一面的,谢六姐的语调。“六姐说,但人总是要死的,人也总是会死的——这一切还是数学问题。”

    “数学问题?”李小青一怔。

    金主任肯定地说,“数学问题,六姐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很困惑,但仔细想想,六姐说得也实在不假——你想,我们县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七万人?”吴兴县的人口要比别处都多,因为这里没有遭过兵灾,而且自古以来都是闽北的粮仓。

    “现在是八万多人,去年就迁来了一万多人。这八万多人一年要死多少个,你知道吗?”

    李小青承认自己并不知道,金主任告诉她,根据能统计到的丧葬人数进行推断,整个吴兴县一年至少至少要死一千多人,而且这一千人里很少有人是寿终正寝的——这年头年过七十古来稀,能活到八十几岁,没病没痛地在睡梦中去世的,一万个人里未必有一个。

    从死亡年龄来统计,许多死的人都是婴儿——即使没有溺婴的习俗,婴儿死亡率也在40%左右。除此以外,青少年的死亡率也是较高的,每年婴儿、青少年大概占去了五百多人的死亡名额,这已经是婴儿死亡率大大下降的结果了。买活军去年开始引种牛痘,吴兴县去年没有大的瘟疫爆发,婴儿也因此多活了许多。否则若是赶上大年,一年死个三五千人也是不出奇的。

    便是这么好的年份,也有五百多成年人在壮年间去世,有些是因为难产,有些是因为劳动落下了病根无法治愈,还有些和刘十七一样,是意外身亡,或者是因为突发的疾病,或者是因为溺水、落崖、野兽、劫掠、斗殴。

    金主任问李小青,“若是你说明日要去挖田垄,刘小玉虽疲倦,却也强撑着去了,在挥锄头的时候猝死,你心里会过意不去吗?”

    实际上刘小玉肯定不会去挖田垄,她确实是有些懒的,但李小青大概明白金主任的意思,这一样都是她的工作带来的直接结果。“吴兴县农业人口占了八成,按道理来说,他们的农业生产活动都由我们来管,一年死于田间地头的也有一百多人二百人,如果这也过意不去,那也过意不去,你是过意不完的。”

    “但这是不同的……”李小青却没有被说服,她觉得这两种情况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刘小玉之死给她带来的不安感很强。

    “我当时也和六姐这么说,我说这还是不同的,说难听点,那样的死我看不到,和我的工作似乎也没有很强的关联性,他要猝死做什么都会猝死的,但若有无辜的人因我的政策被杀死,那感觉是完全两样的。我说六姐是在混淆因果。”

    主任不愧是主任,把李小青的疑惑都说完了,表达得还更简洁,李小青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和六姐对话的,因此不由更崇拜起金主任来,也有几分紧张。“六姐怎么说呢?”

    “六姐……六姐和我说了一长串,”金主任慢慢地说,面上浮起了复杂的神色,“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懂,即便是现在也觉得这么做很难。”

    “六姐说,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应该被自己的五官主宰,应当要有更开阔的数学视野。应当要斩断和具体个体的情感联系,但建立起和命运共同体的共感与责任感,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

    “要看到因我们的作为而逝去的无辜生命,但也要看到若我们不作为而将逝去的更多生命。”

    “人是一定会死的,不是刘小玉也会是别人,但不能因此便说买活军来了是件坏事,便说我们的政策是件坏事,要这样看——因我们的政策,有多少本想上吊投河的女娘有了一条生路,有多少女娘因提离婚被杀,便有更多的女娘成功地离了婚,开始了自己的新生。”

    “有多少女娘死在争取工作的路上,便有多少女婴因为女人能进厂做工而活了下来。”

    金主任低沉的话声,在屋中回荡着,她像是在背诵六姐的圣训,也像是在说服着自己,“因一人而废一策,那是乡愿,真正的统治者从鲜血和煽情、道德的迷雾中,所见是最真实的理想与利益,我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背负的是亡者的遗愿,而非道德的枷锁……唉!”

    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六姐说的或许是有道理,但我之后时常觉得我也办不太到。李姐,不瞒你说,刘十七的死也让我五味杂陈,我本来只打算将他投入彬山,但即便如此,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只是因为几句话便被送去苦役终生,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我时常在想六姐杀人时是怎么想的,她是否是秉持了世上最大的慈悲,是以才能将所有挡在前头的障碍毫不犹豫地扫到一边……”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李小青已想到了刘家村,如果不是刘十七之死,刘家村今年的赋税一户便要多上五十斤稻谷,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阻止刘十七胡言乱语、诽谤买活军。这似乎是对的,在‘外头’人们也不敢随意骂皇帝,骂九千岁,诽谤君主,这自然是杀头的大罪,买活军的处置似乎已经可以说是很宽仁了。

    但李小青本能又觉得这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对,她觉得……她觉得人似乎也不能因为几句话就付出五十斤稻谷的代价,官府这种惩戒的姿态是令人反感的。

    但却又非常的有效。

    她不由又想到了下午那极其顺利的确田过程,以及当时她心中的爽快,李小青忽而有些汗颜,但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在惭愧什么。这些深奥的道理把她的脑海搅和得一团糟,却又让她燃起了求知的渴望,别说六姐那浩瀚的见识,便连金主任刚才随口拽的几句文,她都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屋内沉默了一会,两个女吏目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金逢春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总结般地说,“以我个人来说,我觉得六姐绕来绕去就是一句话,那就是要当官,你得学会冷酷。不但对自己狠,对别人还要更狠,你得做到不把一些人的损失当回事——就当他们倒霉!这才能让更多人的生活好过起来。”

    这是绝对没有任何一家学说会支持的论点,但李小青却不禁觉得非常有道理,她李小青的日子,便是在那些地主们倒霉了之后逐渐好过起来的。她嗯了一声,金主任合上笔记本,吹灭了蜡烛,“睡吧,明天还去泉村呢。”

    “好……但主任,你还没说你为何写不了工作日志呢。”

    如果不是因为刘小玉的死,是因为什么呢?总不会是因为场面太混乱不好形容吧,金主任的笔头功夫还是很好的。

    李小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寻根究底,但刚才的交流仿佛也拉近了她和金主任的距离,她们现在不但是上下级,也是两个刚刚碰触到权力的女性——李小青更加边缘,金逢春稍微核心一点,尽管是这权力并不算太大,但她们也在学习着该如何驾驭这种陌生的东西。

    “……我在想……”

    金主任居然也坦诚的回答了她,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很迷惑,她的话里充满了浓浓的不肯定。“我在想……如果统治者足够冷酷,那么,为何我们不用恐惧来维系统治呢?”

    原来她也被今天的遭遇触动了,只是她的疑问依然比李小青的更具体,“这难道不是更有效率吗?内耗也更小,你瞧,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用恐惧来统治的话,刘小玉就不会死了,黄富那样的人,我很明白,他的胆子其实不大。吓唬他的花费比教他识字,和他讲道理更少……”

    “我不明白……我想把它写在我的工作日记里,我想写几封信,恩威并施,为何不能以威为主呢?世上畏威而不怀德的小人好多好多……”

    她的声音逐渐弱了,金主任在稻草铺的床上睡着了,这条件虽然艰苦,但远不是她睡过最差的一张床。这一夜她在梦中似乎也在不断的交谈和辩论,她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在生活中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交流。统治,这是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太过迷人而又陌生的话题。金逢春一直都有强烈的意愿想要获取权力,但她也是在接触到了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封工作日记到底还是写了出来,金逢春同时也写了几封信,给于小月、王太太这些在自己的领域也做得不错,接触到了一定权力的女娘,她更冒昧地给陆大红写了一封信,她们并不是很熟络,但也都是六姐茶话会的常客。

    朋友们的回答来得很快,而来得更快的是六姐的详尽解答,它被刊登在买活军刊发的第一期《吏目参考》上,随着《买活周报》一起,被按着铃铛的邮递员送到了金逢春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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