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疑‘皇虫’降世是天罚,便没有了灭杀蝗虫的勇气,只能在迷信中坐视自己走向灭亡。”

    这件事徐子先是有听说的,尤其是在西北,农户遇蝗灾则只顾着敬拜、畏缩、恐惧,莫说灭虫,甚至连逃荒的勇气都没有,认为皇虫兴起是天要收人。他不得不赞成谢六姐的说法,这确然是农户愚昧的表现。

    “农户们是这样,读书人们就不是这样了吗?”但下一句话又让他不快了起来,谢六姐的文风相当的简洁平稳,“我认为凡是仍发自内心相信天人感应的儒生,都是把自己对自然的恐惧寄托在了对天人感应的迷信中,即凡是有灾殃则必定是天子不修德行,凡是发生在自身的坏事都是自身德行不够圆融的表现,将对外的恐惧转化为责己,相信可以通过修自身而影响到天地灾变,因为自身是可以影响和改变的领域,尚可做出努力。这种对恐惧的转化成为较高级的迷信——负面作用没那么大,但依然是迷信,而且这种经过让步的,温和的迷信,由于其经过了精心的包装,在逻辑上有很强的诡辩性,对生产力的桎梏还要更大。”

    “儒家经典提炼成一句话,即是‘君子’们通过对自身的德行与手段的修持,令朝廷上下政通人和,减少政治系统的内耗,而达到风调雨顺,连年增产的结果,从而天下大同,不分贫富均可居者有其屋,贫者有其食。我们从中提炼出的逻辑链是,君子修身-朝廷所有人都是君子,众正盈朝,所有人修身——自然环境因此改变,完全符合农业生产的需要,风调雨顺。”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深层的迷信,相信人类的思想活动能够改变自然规律。这种思维模式的极致反映在生产中,便是对匠户和工造技术的轻视,所有的先进技术都是奇技淫巧,当天时不利时,没有总结测量气温的变化,而是一味地以此为把柄来攻讦政敌。算学是奇技淫巧,工学是奇技淫巧,唯有对文学和政治学的追求是‘治国大道’,这是逻辑自洽的,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也一文不值,因为这不符合世界的客观规律!”

    “世界的客观规律只有一点:自然的运转不因任何意志力而转移,人类只能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研究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达成对自然的驯服,不断地提升生产力,提高土地和矿产、人力的单位产量,才能让不断扩大的百姓群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才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人类只有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

    不知什么时候,徐子先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他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拿不稳轻轻的报纸,他还只是研读过亲戚寄来的物理、化学教材的第一册,知道了一些浅显的物理常识,但此刻却依旧仿佛被这句话一下戳到了心尖,在此之前,徐子先从未想过此世间还有统治者——不论她现在的地盘是多么的小,谢六姐诚然算是个统治者了,而徐子先从未想过还有一个统治者会发出这样的言论:迷信无用,儒学无用,数学,数学才是真正能够救苦救难,真正能‘提高生产力’的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对生产力这概念的介绍,谢六姐此时又渐渐地回落到现实之中,她行文的风格变得很可亲了,“所谓的生产力,便是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在一块土地或是一台机器上所能得到的成果。生产力并不是通过迷信而提升的,而恰恰是通过迷信的反面——通过知识的传播,对自然的钻研而提升。只是有时能让生产力提升的知识,会被包装为一种迷信,譬如民间种地时的许多讲究,都有科学道理在背后支持,只是由于民众无智,不得不以迷信的名义向外传播。”

    “譬如说,许多村中在稻子灌浆时不喜外人来访下地,说是会惊了稻神,这实际上是因为外人,尤其是其余农民到来,可能会传播病虫害。又有民间对节气的神化传说,譬如立春冬娘娘移位等等,实际上都是对自然的认识,转化为民俗,而民俗在传播中又被神化。不能因为神话中的确有对生产生活有帮助的部分,便忽略了其中占比更多,更为禁锢生产力的糟粕。”

    “以这几年的天气来说,如果依旧迷信冬娘娘移位,准备春耕,便会受到这些年异常的天气影响。生产力的进步极为艰难,所需要的人才永无止境,买活军正是因此才在不断扫盲,培育出更有可能提高生产力的人才。但所有提高生产力的道理都伴随着失败和艰难,唯有克服了恐惧的百姓,才能在遇挫时继续勇敢前行,因他们怀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那些迷信的百姓会将所有的困难归于‘神罚’,所有的无知归于‘神的领域’,迷信将成为他们的逃避,他们会失去晋身的机会,而吏目们会发现自己的管理变得更为轻易,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人才的减少,他们的竞争也变得更加微弱。”

    “或许这对吏目本身来说是有利的,但对生产力的提高是极大的拖延,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思索的大脑越多,生产力的进步也就越快,买活军正依赖于超出外界的生产力在不断扩张,我们无往不利的原因并不是群众对我的绝对信仰,而是我能让他们吃饱饭,吃得好,我们能在一亩地上种出六百斤粮食,将来还有更多——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是无数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结果,高产稻是理性的结晶,蒸汽机是理性的结晶,而迷信则只是生产力的绝对反面。”

    “是以,我在此郑重要求,买活军吏目针对内部的统治中,绝对禁止采用恐惧与迷信作为统治手段,各吏目必须耐下性子,反复做工作,始终以开启民智作为自己的第一工作目标,如此才能让买活军始终掌握最先进的生产力,长治久安,甚至不断扩张,让普天下更多的百姓过上不愁粮食吃的好日子。”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不论是什么形式的宗教,只要阐述其与现实生产的关系,散播诸如‘气候不好是遭遇神罚’之类的传言,在买活军境内均为非法,人类的思想活动无法对自然规律产生任何影响。即使自然规律将带来极为严酷的将来,唯一有效的做法也只是冷静务实的应对,而非被恐惧主宰,逃避到信仰之中。即便我是神,我也绝不会保佑膜拜我的人,所有神都厌弃只知逃避与恐惧的懦夫,唯独会令我赞赏的,只有面对现实的勇敢。”

    文章至此结束,徐子先久久无语,热泪从他的双眼中不断地涌出,哪怕是这篇文章用语直白浅俗毫无文采,结构混乱,说理更不算清晰——但哪怕是这样蹩脚的一篇文章,依旧令这个老者,这个学贯古今的天下第一格物大家心潮起伏,他不会说这篇文章完全征服了他,哪怕这其中的确有些话让他忍不住反复阅读,‘人类通过数学,通过物理,通过化学,通过知识研究自然,改造自然’……‘人类的思想活动永远无法改变自然规律’……‘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

    这一切不是仙力的作用,而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在一代一代地和自然斗争,他尤其喜欢这句话,他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仙宫之中,也存在着的苦难与无奈,看到了那血与汗中始终孕育着的,不屈的、自由的生机,而他又因为那指责儒生是新巫觋的语言而战栗。

    他仿佛要为自己辩解,为儒学辩解,为他所信仰的移鼠辩解,或许他也不是那样的怯懦,或许他选择信仰移鼠并非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基于对儒学的失望,儒学无法指导生产,无法将敏朝从灭亡的宿命中解脱,而或许拥有那些‘奇技淫巧’的移鼠教士能带来一条新的强大的道路……无论如何,那时尚没有人用如此强烈的言语,如此断然地宣布,“若无媒介,客观永不受主观的影响,所有的迷信都能逻辑自洽,但却也一文不值,因为这不符合世界的客观规律!”

    谢六姐一定拥有另一套极其完善的法理道统,才能如此自信地做这样的宣称,而徐子生愿付出一切,求法统一观。他闭上双眼,用深长的呼吸调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压抑着心头的躁动:除了求法统一观之外,他还欲求见谢六姐,指出文章中存在的太多问题,她不该这样写,太操切了,而且看得出来,买活军政体中缺失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譬如此刻便很缺一部简明的法典,她实在需要一个老道的能臣来做她的谋主,为她查遗补缺——

    但他不能去,他人虽仍在乡间,但随时有可能应诏起复,他依旧受到了极大的关切,若不能将全族带走,他的离去会为族人带来泼天的祸事。眼见宝山就在云县,但他却不能去!

    徐子先缓缓睁开眼,拭去腮边泪痕,他站起身,用一种陌生而漠然的眼神打量着内屋供奉的十字架,这是他受洗皈依不久的宗教,其时茫然的徐子生,相信或许来自西方的神祇能带来一种新的学说,形成新的道统,摒弃了儒学中种种的弊端,至少摒弃了对算学的轻视——明明算学对于这世界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明白!

    西方的教义,不论如何,总是鼓励人们四处的探索,所以他们才会来到敏朝,当是个尊重数学,尊重科学的道统……他第一次便是在从传教士那里见到了世界地图,西方的传教士掌握了太多新鲜的学识,相对于陈腐的敏朝来说,他们的知识是如此的渊博,他如饥似渴,想要学习更多……

    但他现在遇到了更博学的人,他遇到了在世的神,而这神祇更说出了这样的话语,‘我绝不会保佑膜拜我的人’,她所渴求的是知识的散播而非是局限,她所断言的是思想无法干涉现实,她有世界地图,她有高产的水稻——更重要的是她有这样科学的态度!

    买活军将会征服这天下的,徐子先想,而他也不再需要移鼠了。

    他已触碰到了更深奥的,几近源源不绝的知识的宝库,死亡曾是他暗中向往的,逃避的归宿,他不愿目睹着天下的倾颓,如果他足够虔诚,或许他能进入死后的天国。

    但现在徐子先不这样想了,他希望自己能多活一段时间,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知识没有学习,他相信,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可以改变。

    他敲磬去唤自己的儿子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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