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端起酒碗,又向连豪生道,“多劳关照,老弟,我这是借花献佛,来,我们再喝一杯!”

    按说走海的人,此时个个都是酒鬼,但连豪生是买活军麾下的兵士,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他碗里只是白水,不过态度也很客气,连忙逊谢道,“将军抬举,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严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违背,否则六姐在东海眨眼间便会收到消息,若不然,今日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若是换了个地盘,得毛总兵亲自宴请,居然还滴酒不沾,这小船长自然是休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既然带来了一船粮食,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毛总兵心胸宽广,毫不介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笑声中又请连豪生尽量品尝参鸡糯米汤——东江岛的饮食多赖高丽支援,自然也有地方风味,这是高丽本土的一道国菜,便在东江岛也十分难得,主要难得在鸡和糯米,高丽参东江岛倒是不缺,毛总兵就是想托人送回京中去搞关系,也实在是交通不便,储蓄了一大批在仓库里。

    腊肠是连豪生带来的,是他们的口粮,所剩不多,尽数送给了东江岛守军,米也是连豪生带来的糙米,虽然口感很淡,不过此时辽东也没什么人种水稻,大米是很精贵的食物,多是以小米、高粱为主。因此众将士都吃得很开心,至于酒——吃饭不耽误喝酒的,甚至吃了可以喝更多,只不过东江岛的存酒没有那许多罢了。

    对于这在秋后送来补给的船只,毛家军的态度非常友善,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满口的俱是感激结交之辞,酒过三巡,菜至五味,这才慢慢开始套问连豪生的来历,与买活军的底细,还有他们忽然来送米粮的缘故。连豪生倒也不怯场,笑道,“咱们买活军如今可是天下知名了,说句托大的话,将军,咱到底是离开上国,在这高丽湾中待得有些久了!若是那些本土的百姓们,哪个不知道我们六姐的威名?便是京中的九千岁,也是咱们六姐的好朋友,他的义子,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王大珰,也是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盘桓过一段时日的,对我们的仙食佐料,不知有多着迷!”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毛将军虽然是孤身奔袭敌后,在东江岛安营扎寨之后才正式发迹,但在此之前好歹也是中层军官出身,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结构有一定认识,当上总兵之后,也要和朝廷联络要补给,因此对于九千岁、王大珰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按照此时这信息的传播速度,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不可能拥有这些见识和谈吐,因此众军官一看毛总兵的脸色,便知道这连船长恐怕还真不是建贼派来的西贝货,当下越发大喜起来,听连豪生说起了六姐的来历。

    这些走海的船员,一个个都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为的便是要尽量在敌境宣扬六姐信仰,减弱彼方抗争的情绪。虽然东江岛并不是长溪县,但连豪生也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流民逃难、彬山显圣的传奇故事,一众将兵都听得如痴如醉,七嘴八舌地问道,“既然如此,买活军又如何同九千岁交上了朋友?”

    “为何六姐强要百姓们剃头,这不和建贼一般了?”

    不得不说的是,若非连豪生是青头,而不是金钱鼠尾,恐怕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东江岛守军对于剃头汉子是很警惕的,而连豪生则从容地解释,“连倒不是非要剃头,而是南面天气热,长发容易发臭,而且蓄养跳蚤虱子。只要能打理得清爽,没有跳蚤,那么不剃也是可以的,我们船上也有短发的兄弟。”

    说着,便向另一桌指去,果然那桌上坐的几个买活军的船员都是一指多长的短发,还打理了一下,使其仿佛具有一种特殊的造型,还有几个船员干脆就是光头,众人见了,方才略微释疑,连豪生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了几份报纸,笑道,“这是我们家如邸报一样的东西,如今天下也都传遍了,这一期上就有文章写了剃头除跳蚤的必要,诸位请看。”

    先不说别的,这报纸的印刷就让人眼前一亮,虽说众将军多是粗人,但毛大帅却是识字的,他少时长在之江,是武林人,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读懂报纸不在话下——这报纸虽然别字略多,还有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注解(拼音),但没有什么生字,便有了几分酒意,一眼扫过也能认得出字,只是虽然听连豪生解释了是横版印刷,也还总忍不住要竖着认,有些别扭而已。

    “是印的啊……”他嘟囔了一句,脸色便多了几分郑重——连京城的邸报尚且都是手抄,这一点毛帅也是知晓的,毛帅不喝酒了,要了茶来,先看了连豪生指的文章,又将其余内容草草阅览片刻,便把报纸折好,对连豪生道,“连船长,此物对我极为宝贵,可赠我否?可还有旁的?”

    连豪生笑道,“自然,自然!我们出发时,报纸刚印好了一期,这东西是周报,七天一期,屈指算来,应该已经发了六期了,若是毛帅有兴致,日后我们再来运粮时,便捎带上报纸便是了。”

    一听说买活军的船很可能还来运粮,众人都是喜形于色,毛总兵也不由得面现感激,对连豪生更加客气,寻思了一番,又问道,“刚才听船长说,贵船是从天港到此,说实话令我很费解,我们这里的粮食,一向都是从登莱运过来的,便是这样一条老航路,也是常出事故,如何贵船从福建道,先去天港,再直接从天港来我们这里,连登莱都不用停靠,反而一路太平呢?难道……贵船手里掌握了从天港到我们这小地方的航海图不成?”

    连豪生虽然只是船长,但在毛总兵面前却是不卑不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笑道,“毛帅,小人说句托大的话,您这见识还是有些小了——从常理来说,这东江岛在毛帅驻跸以前,的确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航路图存在,只能先从天港走到登莱,再从登莱过东江岛,这的确是真。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买活军的是天妃麾下的神兵天将,焉能以常理视之呢?宇宙诸地,都在六姐掌顾之中,莫说是区区东江岛,便是琉球、平壤、江户,甚至是北面的海参崴也好,库页岛也罢,您说得出来的地方,咱们这艘船都未必不能去给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盼自豪,显然是大有底气,众将兵听了,不由咋舌,而买活军辣椒号上的水手官兵却都是连连点头,面有得色。毛总兵见了,心里更加生疑,不过辣椒号是送粮食来的,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好翻脸扣船,因此索性先不多想,便问道,“果然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晚必定要好好拜读这几份报纸,好好开开眼。不过,贵部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粮上岛——可是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报偿的么?”

    连豪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毛总兵对辣椒号的觊觎,只微微一笑,慨然道,“我登船以前,也曾问过六姐,六姐当时是这样说的——买活军虽然不听朱天子的号令,但却一样说官话,写汉字,咱们兄弟本一家,都是登莱山阳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只是当时有些北上,有些南下,各自落了脚,因此咱们能吃饱饭了,便不能忘记了从前的老兄弟们。”

    虽然连豪生是福建道本地人,身量不算太高挑,但他带来的其他船员,很多从身材上看就是毫无疑问的北方汉子,而且这话说得不假,登莱和锦州隔海相望,许多辽东汉民祖上都是从登莱烟台过去讨生活的山阳道人,听连豪生这么一说,登时是大声叫好。

    连豪生又道,“本来按我们所计划,十吨粮食只送娘娘宫,去锦州一带便完事了,但六姐又说,东江岛直插建贼后肋骨,深居敌后,荫庇逃到高丽的汉民,可谓是功德无量。又孤悬域外,比锦州一带的官兵还要更苦,更危险。”

    “建贼是什么样的东西?金钱鼠尾,茹毛饮血,说不得我们的话,写不得我们的字,不过是一群野人!这天下将来不论是姓朱、姓谢还是姓什么,总之轮不到和野猪皮那样的贼酋鬼物去姓!由得这些掳走我们乡亲妇孺,去做他们的苦工,在冰天雪地里被凌虐至死的畜牲姓!”

    说到这里,连豪生面色通红,没醉也醉了三分,众兵将更是大声赞好,人人想到自家的血泪故事,都是咬牙切齿,叫道,“说得好!建贼该死!该死!”

    此时凡是在辽东抗击建贼的,哪个没有听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故事?被建贼掠走的汉民,编入八旗为奴,如猪似狗,那都是说得好了,其实是猪狗不如,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第二年都不容易。汉民被视为消耗品,死了再抢就是了,那些逃出来的汉民叙说的故事,真能让石人落泪,说是人神共愤都不夸张。这番话说出来,非但众人同仇敌忾,恨敌欲死,就连毛帅听到连豪生的话,都不由微微动容,点头不语。

    连豪生见众人神色到位,便续道,“因此,六姐让辣椒号无论如何也要来东江岛看一看,再送一些粮食。东江岛的好汉子们太艰难了,六姐的原话——已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还是要想想办法,叫这些好汉子们能够吃饱,吃好!”

    他说了这许多话,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动人的了,配合着米饭和蒸腊肠的香味,更是充满了说服力,有些兵将甚至还感动得满面热泪,觉得买活军的支持比这几年来朝廷的口号还要更妥帖得多,便是毛帅,都是神色大缓,眼圈也不由微微红了,哽咽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好汉子跟着我在岛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是为了和鞑子斗到底,我心里也时常觉得委屈了兄弟们——”

    他这一番作态,顿时又让酒后官兵激动不已,大嚷着要忠心报效云云,连豪生看在眼里,浅笑而已,暗道这毛帅果然是个能人,只是心胸略微狭窄,怕是卯定了要做东江王,这才对民望如此敏感。

    当下也不再提此事,只和众人一味吃喝,这一顿众将官一人至少都吃了一斤米,蒸好的八斤香肠全都吃光,可谓是镇守以来难得的饱足。吃完了饭,毛帅又带上自己的三五心腹,请连豪生到书房密斟,因为他刚去过天港,在东江岛算是消息灵通,便也一并请教谈论朝廷局势,以定将来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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