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的因由,家里便做了豆花饭来——清水烧热了豆腐,一小碗酱油醋,添了一点点茱萸,豆腐拌在糙米饭里,搅几下,又把调料淋上一点,吃下去满嘴的豆腥味,不过也足可以裹腹了。

    他今日回来得晚,家里剩了大半碗饭给他,三德食量不大,尽力吃了半碗已经吃不下了,正好听到门外郝六哥的动静,便忙放下筷子,将郝六哥拉进厨房,道,“六哥,来得好,饭给得多了,我吃不下,你帮我吃几口。”

    他是从大碗里舀饭舀豆腐到自己碗里,的确还剩了半碗豆腐,半碗饭,看着也还整洁,还有一碟洗澡泡菜放在边上,脆生生白嫩嫩的萝卜,应该是舍得放了一点糖在里面,酸味中香气扑鼻,郝六哥看了一眼,喉头动了两下,但还是坚决摇头道,“给你侄儿们吃,我饱了。”

    实在他这一辈子,吃得饱饭的日子并不多,三德知道郝六哥性傲,也就不再多劝,便叫了嫂子来收拾桌子,将郝六哥让到堂屋,倒了熟水上来,问道,“可是在码头上探听到了消息?今日可有活做?”

    “今日来船了。”郝六哥心情不错,“果然有活,而且听说还会来更多船,生意倒是比往年好了——买活军要买铁,要买棉花,全天下的搜求,又运了一些很好的棉布来,价格也不贵,还要牛,要木料,这些我们川中倒都供得上货!”

    自两千年前,二圣修了都江堰以来,川中便是日子很好过的地方,这里有平原产粮,有矿产铁,也可以种棉花,养蚕,也有自己的井盐——而且因为井盐的缘故,川中自古以来都大量养牛,可以说要孕育一个政权该有的要素,川中都并不缺,这里的盐糖都不算很贵,而且向外界的交通一向又很不方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是再方便也没有的。因此,这里对于外头的事情,一贯是不怎么关心的,百姓们对于辽饷的意见也相当的大,辽东距离川中实在是太远了,为了那里的军事压力,要让川中这里的百姓家破人亡,着实是没有道理。

    但外界的世道不好,毕竟还是影响到了川中,除了关陇方向的反贼压力,还有不断进入川中的流民之外,叙州这样的内河港口城市,很明显可以感觉到的便是航运的萧条,商船来得少了,需求也没有以前那样旺盛。以前——五六十年以前,叙州这里的港口每天都塞得满满的,船坞里挤满了匠人,新船不断造出来,商人们载货到下游去,连船都卖了,十艘船放出去,只有一艘满载着钱钞的宝船返回。

    现在,现在下游要船的地方不多了,商业凋敝,货也卖不怎么出去,许多人饭都吃不起了,还买蜀锦做什么呢?郝六哥这样的码头苦力也很久都没有吃饱饭了,要不是他跟着三德还学了点算账的本事,又放不下家里的老娘,只怕早就出城去‘超生活’,又或者是去两条街外的瓦子里做帮闲打手,赔笑脸当龟公,赚些昧良心的钱。

    “青头贼要牛都要到这里了?”三德有些惊愕,“是了,是了,那个报纸上倒是写得清清楚楚的,三期都有,官府求购牛——牛我们这里倒是多的。”

    有井盐的地方都大量养牛,而且吃牛肉,要匀一些年轻力壮的牛卖到下游去不成什么问题,看来接下来这段时日,郝六哥不愁没饭吃,这个冬天也就很易过了。三德由衷地为郝六哥高兴,又道,“六哥,那今日的船带了报纸来没有?”

    “带了,卖得贵,铁钱要一百五,比上次又贵了五十,我也不晓得你们司理要不要,便不敢先拿,说好了若要买便明日送钱去。”

    “要的要的,”三德忙一叠声答应下来,进屋取了一百六十文来递给郝六哥,“便是司理不要,我也要——走,干脆现在就去码头拿,不然明日带到铺子里,给了司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得上看。”

    郝六哥便把钱还给三德,让他自己拿着,三德也不客气,二人一道走去码头——其实叙州城不大,也就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船驿,道明来意,取了报纸来,三德找了间灯火明亮的茶馆,坐下来要了两盏茶,小心地打开报纸,从头版头条开始一点点细读,郝六哥也不敢打扰他,自己歪着头看报纸上的字,四周人也逐渐不再谈笑,都问道,“这可是买活周报?上头都说了什么?”

    茶馆东家索性走过来免了他们的茶钱,又送来两碟瓜子,请三德读报,三德便读了头版的《护航劫掠声明》,顿时合茶馆都轰动了起来,众人本在议论辽饷,正纳闷也未听见什么大捷,为什么忽然减征辽饷——邸报上关于辽饷改海运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呢。乍然听到这声明,顿时恍然大悟,都道,“为何忽然改海运?原来便是因为青头贼护航——倒是一码归一码,心里有大义在。”

    “看来这海运定然是极便宜的!”

    “什么护航,说不定就是……”

    川地民风狂野,但茶馆里也不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话憋在了肚子里,但旁人都哦哦地叫了起来,一副被启发了的样子,又有人道,“青头贼的生意做得也太大了!各处都在买卖,他们究竟占了多大的地方,哪来这么多货!这里买了,那里也要买!这里卖了,那里也要卖!”

    “真是天下第一会做生意的反贼!闯贼和西贼从不听闻他们做生意!”

    光是头版头条,众人已议论纷纷,倒让三德得了空,翻过第二版的医学常识,去看第三版和第五版,这是他看得最仔细的板块,看得双眼闪闪发亮,看完了一段,便一扯郝六哥道,“走,六哥,回你家去,我有事和你商量。”

    郝六哥什么都不佩服三德,唯独佩服他识字多,此时比往常要听话。二人辞了出来,回到郝六哥的小院,也舍不得点蜡烛,就在夜色下低语,三德道,“六哥,听我说,你会说官话,且力大无穷,不该困在这区区叙州码头上,自从看了这买活周报,我心底就常起了一个念头,那便是买活军那里,粮食实在是便宜,你很可以去买活军那里讨生活。”

    郝六哥看了屋里一眼,也低声说起官话来——在他们住的这一带,官话就相当于外语,不怕别人偷听了,因道,“三德,我如何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我家里你也知道,一个老娘五十岁了,裹的小脚,自己挣不得吃,还有一个侄子,半大不小,自己养不活自己,我倒是能凑足船钱,大不了乞讨去福建,可我一走了之,他们二人怎么办?说不得只能半饥不饱混几年,把老的送走,小的拉拔大了,我再自己打算。”

    三德也点头说,“我从前也这样想,所以一直没有和你提,你先别急,听我说——我已经先后两期在这周报第三版看到招聘船工的了,这一期说得更明白,招聘船工,待遇从优,而且还多了一条——录用后包阖家的路费。咱们后巷安叔,不是老船工么?也就是近十年没活给他做,他又命苦,一家人瘟疫里都没了,就剩他一个,拖着条瘸腿帮人修瓷器箍碗敲盆度日,咱们宽裕时也经常给他送碗稠粥去的。”

    “他不会说官话,腿脚又不方便,自个儿是去不得南面的,去了也不会被录用。但你会说官话,你能背他——”

    “你是说……”

    “六哥,你想,从叙州到福建道,山长水远,路费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靠你自己,怎么能攒到三人份的路费?但这船东家,既然会进了报纸来卖,可见便是有门路通联着买活军,而且报纸上我也看了,送船工过去,可以得政审分——这政审分对和他们做生意的商户,就犹如命根子一般。你何不就认了安叔做干亲,和他当是一家人,合伙去了南面?哪怕是卖苦力,在那里卖苦力,又不比在叙州卖苦力强?”

    郝六哥听了,果然沉吟不语,三德见此,便知道他已十分心动,当下又说了些自己从报上看来的消息,坚定郝六哥的信心,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买活军报纸上说了,给他们做活都包中饭,不管饭量多大,吃饱为止——这对郝六哥来说实在是很有诱惑力的。

    “行!兄弟,多亏你想着。”果然,郝六哥没多久就下了决心,有些兴奋地道,“人挪死,树挪活,总不能一辈子这么吃不饱饿不死的吊着!我这就去和老娘商量商量——”

    “且慢着。”三德也松了口气,一把又将郝六哥拉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忽地爬到地上,给郝六哥先磕了一个头,这才在惊呼声中被扶了起来,低声说,“六哥,小弟还有件事求你,想求你带个人走,只是还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郝六哥虽然貌似粗豪,其实心明眼亮,他自己的事难下决断,对三德倒是旁观者清,叹了口气道,“别说啦,三德,老子晓得,是李家那个妹儿,是不?”

    “要能帮,如何不帮?只她在窑子里,被看得严密,赎身我们又没银子,这又该如何是好?”郝六哥眉头一皱,抢在三德前头说,“你可不要动不该有的念头,那是害了你自己——罢了,此事便由我来为你们想办法!若是我能走得了,便包保也把她带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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