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先生们的不得已,既然被买活军盯上了,那么除了就范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京城是不能去的,那是阉党的地盘,内陆也不太平,若要抵抗买活军则不免连累乡里,因此只能暂且屈身从贼——虽然张宗子在买活军的船上待得很愉快,但他总觉得两位先生年纪都很大了,思想便不易发生改变,总是那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

    张宗子自己忠君不忠呢?他偶尔也想这个问题,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他不忠君,甚至还觉得倘若买活军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那么便生活在买活军的领地里也蛮不错的,虽然买活军并不会因为张宗子的文采便对他另眼相待,但他们显然更有才干,而且也不在乎张宗子自己去追逐文学,只要他追逐文学的时候能服从管理就行了。

    研究农学可以丰产,粮价下来,便有更多的百姓能够吃饱,研究工学可以造梳棉机——各式各样的机器让棉布也便宜了,那么衣服就跟着便宜,百姓们就能够穿暖了。尽管张宗子并不具备这些才能,但他也很愿意看到更多的百姓们能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至于他自己,在这些百姓中是否依旧格外富裕,他也不是特别的在乎。

    他也知道,买活军占据天下之后,他家或许不会像是从前那么有钱,不过张宗子大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钱,所以他看待钱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他觉得钱多钱少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钱能买来什么,倘若在买活军的治下,钱能买来各种知识,买来快活的、自由的生活,买来更先进的医学,那么他家的钱虽然表面来看少了一些,但实际上又是变多了。

    自然了,这个念头如果和他父亲说起,那是一定会让父亲大人大惊失色的,因此张宗子只是深藏着这样的念头,快乐地享受着逐渐靠近终点的航程。——他觉得自己是没有事情的,家里也不用出太多赎金,因为张家私下和买活军做过好几次生意,合作得都很愉快,他听说买活军有政审分,像他这样主动投奔的人才(文学才能也算人才吧),政审分应该很高,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一个很好的职务呢!

    就连徐、李二先生,他们好像在船上过得也很愉快,彼此间公然地谈论着天文——这是在华亭无论如何也不能谈的话题,只要被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向阉党告密,转眼间便是‘妄议天文’的抄家大罪。像是徐先生这样深有威望的士绅领袖,也不敢在下野后触碰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在深夜悄然观星,甚至连记录星象都要使用暗语。

    张宗子现在是不太敢观星的了,他很怕着凉,不过约靠近云县,天气就越缓和,即便也还是冷,但已能够感到风的柔和,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好,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张宗子还是禁受不住诱惑,跑到甲板上看星星,恰好遇到了徐大人在用‘望远镜’——买活军这里的千里镜要比外头更精致得多,虽然小巧,但胜过一切洋货,看人实在是过于清楚,他见到了才突然明白徐大人也能用它来看星星。

    “宗子,还不睡呀?”徐大人对张宗子大概还是有些喜欢的,他用戏谑的语气问。

    张宗子老实说,“想到马上就要到云县了,小子心里很激动,睡不着。”

    徐大人大概是笑了,他又举起望远镜去看天际,随后在一张大白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问,“为何呢?”

    张宗子说,“小子也不知道,只觉得……云县那里,仿佛是一处全新的天地。在那里,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没有限制,就连小子这样无用的人,到那里……或许也会变成新的一种人。”

    他的说法,哪怕是朋友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伯父就更不用说了,但徐大人并没有取笑他,张宗子便觉得自己和徐先生在心灵上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在夜色中,他大胆地问道,“先生……又是为什么愿意到云县去看看呢?”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倘若徐先生回答了,便证明了他并非被掳掠而来,而是‘金蝉脱壳’,使计前来,便等于是落了个把柄在张宗子这里。但徐先生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回答了起来。

    “啊,也是因为,云县那处,是全新的所在吧。”

    徐先生温和地说,“像宗子你这样如日初升的年轻人,想要知道它会让你发生什么变化,像我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想在最后的几年内,身处其中,看看……这新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啊。”

    张宗子毕竟还很年轻,他并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触动他的地方,其实才刚刚问完,他便开始觊觎徐先生手里的千里镜,很想试试看用它来看星星,徐先生倒也给他看了,顺便教他如何辨认星座,确定角度,绘制星图,又为他讲解星空的变迁,说到古今星图的异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旭日初升的时候,张宗子在曦色中见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尽管他时常乘船,也看过太多赛龙舟的热闹场面,但眼前这片帆海,依旧是他生平所见过最壮观的港口,上百艘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前方的水域里,码头几乎只是前方的一点小黑影,被船海淹没其中。

    张宗子惊得大叫了起来。“这就是云县码头吗!”

    他的声音在冰冷而腥气的空气中传荡着,惊起了一船的乘客,不值夜的水手们伸着懒腰走上甲板,“这么快就到了啊——船怎么还是这么多!”

    天真的张宗子兀自还兴奋不已,并不知道这种堵船现象,对急于上岸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完全沉醉在这壮观的景象中,更为这幅画面中蕴含的生机而激动得只能张着嘴无声的尖叫、大笑,倘若他的教育允许,张宗子会上蹿下跳来宣泄心中的激动。不过即便是此时,他也已很嘈杂了。

    “没见过码头吗?”就在他身边不远,邻船的舱门也打开了,一个穿着厚棉袄的貌寝女娘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用北方官话呵斥道,“天还没亮呢!也让远行客们多休息!”

    随着她的说话,舱内接连不断地涌出了穿着破袄子的高大女娘,好奇地打量着张宗子,其中不乏年幼女童,张宗子反而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赔着不是,逃到徐先生身后去。那貌寝的女娘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张宗子,而是转身神气而熟练地指挥起了女娘们,“先去吃饭,随后有舢舨接我们靠岸,收拾好行囊……”

    “这是——”徐先生也有些好奇。

    路过的买活军小头目伸头看了一眼,“东江岛的女娘——第二批到港了,那是第一批的,特意来接她们。”

    他吼了一声,“喂,毛荷花!”

    那貌寝女娘回头看到是他,忙笑着招呼,“向上大哥!”

    两人隔远聊了几句,毛荷花去吃早饭了,谢向上介绍道,“这是东江岛毛帅的义女——东江那里,辽民缺衣少食,很难活下去,我们买活军便收容她们来做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徐先生和张宗子都听得很动容,张宗子从未想过北方的百姓是如何度日的,直到他见到了毛荷花一船人,忽然间,饱受战火蹂.躏的辽东似乎和他建筑了联系——毛荷花和这些女娘们,她们说的是他能听懂的话,仿佛便成了他关心的人,而张宗子忽然发觉,便在千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和他说着一样话语的同族,正生活在困苦之中,只能远渡大海,来寻找一线生机。

    “啊,舢舨来了。”谢向上却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感慨,只是介绍了一句便焦虑起来,“你们也看到了,这里要上岸的船太多,要么是在船上等,要么是坐舢舨摆渡过去,但舢舨也有限——喂,这里来!我们这有数学专家!”

    几艘舢舨正依序往这里划来,一路上颇多船只招呼,但数学专家这四个字似乎拥有别样的吸引力,舢舨向辣椒号慢慢地摇了过来,有靠岸的意思。刚才去吃饭的毛荷花咚咚地跑到甲板上,“大哥!我这里有许多孩子呢!”

    孩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徐先生受到提醒,便向谢向上摇手,似乎是示意自己可以等待,而舢舨也摇摆犹豫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人异军突起——左前方一艘船上,一个大汉嗓音浑厚地用不那么标准的川蜀音官话喊道,“个老子,都喊,那我也喊——艄公哥哥,我们这里有老船工,能不能先上岸喂?”

    是老家蜀地人!张宗子一下又惊喜了起来,转头看去,毛荷花叉腰怒视,郝六哥浑然不惧,三艘船上,数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最终是何收场,到底是谁先坐上了这条小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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