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六也和金双喜打了个招呼,转身追着她匆匆走了,一路还和毛荷花低声谈论着什么。金双喜倒不留心他们,自己闭上眼,先将今日的冲突复盘了下,找下自己可能的疏漏,推演之后可能的进展——虽然她能处罚连潮生,但那几个班主未必会赞同,说不定会给毛荷花、郝六哥小鞋穿。

    这事儿,从老理来看,毛荷花撅一土块都是轻的,若她有兄弟,把连潮生打死都不算是罪过,连潮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无非是略殷实些的渔民出身,哪有被崩个土块就鬼哭狼嚎的道理?但从大了说,这事关系到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的一口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本地的船厂,现在有长溪县那里过来的工匠,云县这里本地造渔船的老匠人,蜀地前来投靠的船匠,这三股势力,虽然不说明争暗斗,但彼此间也有东风西风的争执。连潮生是云县这里的‘匠二代’,匠人数目是最多的,否则他也不能一直如此轻佻,早被人收拾了。金双喜今日的处置,若是各打五十大板那还好,这般偏袒了毛荷花,而这事偏偏又和郝六有关,后续说不准会引发川蜀船匠和本地船匠的冲突。

    若等到彼此斗殴起来了,再来处置,影响可就坏了,金双喜知道她是一定会被斥责的。但若说在这件事上偏袒连潮生,第一个她心里也过不去,第二个东江女娘岂不是又有意见了?今日之事,如果完全站在人事主任的角度来说,是不能就这样算完的,必然要有个后续,她认为谁不对,那就要把谁打痛了才好,这样大家都不疼不痒,反而后面容易闹大。

    站在谁那边?如果继续打击连潮生的话,她金双喜要不要小心别人的针对和报复?这都是金双喜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她是吴兴县人士,自幼就被父母卖到了金家,连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跟着主人一家姓金,虽然现在认了义女,但归根到底还是半个孤儿,根底比连潮生这样的本地人士要薄弱得多了。她整顿了连潮生,云县这里姓连的若是都记住了她,她会不会也有被人整的时候?想到这里,双喜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呢。

    这样的担心是很自然的,双喜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不然,即便有小姐的支持,她也不能考到中级班去,现在双喜一边上课一边上班,收入比以前要好得多了,甚至也开始想着在云县买房的事情,她还经常给金逢春写信,也问候金太太和她的那几个义兄弟,为的其实也就是经营着自己的人脉。像是她这样的聪明人,是很可以明白一个道理的:对职务的执行往往和个人利益是有冲突的,因此很多时候要学会适当的放人一马,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尽、太绝。这也是为官之道的一种。

    但话又说回来了,金双喜也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置,因为虽然她还没从政治课上学到什么非常触动的内容,但金双喜也秉持着一种很朴素的善恶观——她本来只是一个小丫鬟,正是因为买活军来了,因为六姐来了,她才能进到船厂做事,拿着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她学会了认字,学会了抬头挺胸地走路,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因为在买活军的地盘里,所有人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他们在律法上便有了平等的身份。

    双喜现在可以拥有自己的床,不必再睡在脚踏上,她也有了自己的箱笼,她可以在白日里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些担忧。金双喜以为这都是六姐的恩惠,她也应当诚心诚意地去报答六姐,全心全意地为她做活,而把自己的得失放到较为靠后的位置去——这是傻吗?她不觉得,她倒觉得这是为人最根本的一点本分。

    六姐会不会希望她多照料毛荷花一些呢?应当是会的,不仅仅因为毛荷花东江女娘的身份,也因为毛荷花是个能干的女娘——而且是船工中很少见的女娘,她来学造船,金双喜知道,她受到的轻视自然要比连潮生多,有些老师傅,他们会驱使毛荷花做些杂务,但核心的技术不会那么轻易地教给毛荷花,只会教给和他们同乡的男学徒,这是金双喜可以预料的,而且也的确让她感到很不公平。

    这种不公平的局面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毋庸置疑,就是等毛荷花这样的女娘自己成为大工之后,新的女学徒就不会受到冷眼了,因此金双喜便感到她需要帮着毛荷花在船厂落下脚跟来——如果毛荷花被排挤出去,船厂里逐渐没有了女学徒,只有些女会计、女后勤、女厨娘,那么像是连潮生这样的人就会变本加厉地吹口哨、说怪话,让她们上班也上得不安心。因此,连潮生必须要重罚。

    但如果只到这一步,没有后续的行动,毛荷花的处境仍是不好过的,她的偏袒会让毛荷花在船坞里遭人的记恨和排挤。金双喜知道,要刹住这股风气,便要把人打痛,她自己的能量还不足以支持她做到这件事,得要去请示厂长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买活军这么喜欢任用女娘?这都是有道理的,金双喜在写报告的时候就不禁总这样想着,虽然她也愿意为了尽心给六姐做活冒上一些风险,但,如果船厂的厂长不是女娘的话,金双喜是一定会很犹豫的,说不定就会放弃帮助毛荷花,因为她毕竟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正因为买活军喜欢任用女娘做正职,下头的女职员才有勇气去维护女娘的权益,才会有更多的女娘可以进入到船厂来做活,并且在其中感到愉快,这样五年、十年以后,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女船工走上工作岗位。金双喜是做丫鬟出身的,她听不得什么‘船工很辛苦,女孩子还是不要那样辛苦’的话,做丫鬟也很辛苦,在买活军来之前,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娘都做着极其辛苦的活计,拿着极其微薄的报酬。船工这种买活军眼下非常急需,而且肉眼可见在未来的数十年内都很有发展的行业,再辛苦又怎么了?有钱得,那都不辛苦!

    在她接受到的政治教育中,金双喜对于一个道理是吃得最透的,那就是这世上女人能做的,在做的行业越多,她这个女娘的从业余地也就越广阔,女娘在工作中受到的尊重越多,她面对的大环境也就越宽容,就好像这件事上,帮毛荷花那就是帮她自己,只有把连潮生这样的刁钻小鬼打痛了——甚至是把他送到彬山去!船厂才不会有人敢再随意议论男女工之间正常的交往,她金双喜将来才不会被连潮生这样的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胡编乱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双喜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娘,拿定了主意她就不再犹豫,她很快就写好了报告,去到厂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

    “连厂长,今天中午发生了有这么一件事——”

    她对办公桌后的连翘说了起来。“厂子里这股子歪风邪气,是不是该好好地杀一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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