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也很少工作,大概便是做木工活,也是三四个时辰便累了。“我应该永远不会称王。”

    ……屋内便沉默了下来,使团不知应该是忧还是喜,永远不称王,那是要直接称帝吗?

    “也不称帝,所以封王是不太需要的。”谢六姐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想法,“封个大将军的话,可以接受,但我对外也不会打出这个名号。你们可以尽管在邸报里随便说,我们这里的解释是按我们自己的体系来。”

    买活军所谓的体系,自然也就是她们一贯的说法,也就是华夏国内,敏朝和买活军是两个地位平等的政权,这种关系,和敏朝一向的羁縻、藩属、平等邦交似乎都不相同,敏朝绝无可能接受这个体系,并在公文中表述出来。

    和议才刚开始,便出现了这样的分歧,孙初阳和王肖乾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王知礼:使团主要还是以阉党为主,西林是暂且按兵不动的,只派出了王肖乾这个小卒在打前阵。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要看阉党中最高位的王知礼他的表态。

    当然了,如果使团达成的和议太过离谱,朝廷也可以抹脸不认,反正也没有派出高位官员。只能说朝廷将亡,必定是乱象层出,就连这有敏一代从未开启的和谈,如今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而内阁中几经清洗,竟已没有勇于任事之辈,西林党都捏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不愿让自己的名字和议和联系在一起。而少了这些博学儒士,使节们在这些大义名分上,不免也有少许难以把握了。

    “这……六姐的意思是,”王知礼尖着嗓子沉吟,“愿受封为大将军——那……愿上表称臣么?”

    不论是受封为王还是受封为将军,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步骤,上表请封、朝贡、受封。谢六姐毫不考虑地回答,“可以,但用词必须由我指定。”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迷惑起来了,“指定用词?”

    “对啊,必须说明我受封的立场——作为华夏国下,目前占据地盘较小的政权,我愿接受敏朝以如今占据华夏国较大地盘的统治者名义,为我加以一定的荣誉,不能是老一套什么臣罪该万死之类的。”

    众人额前顿时现出汗水来了,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奏表里——倒不是其代表的意思有多么过火,其实谢六姐的意思还是比较实在的,并没有自吹自擂。但若是让买活军的这一套理论出现在了奏表中,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一定……一定要这么说吗?”王知礼的声线都有了一丝颤抖,很显然他也在想答应了这条之后的政治后果。

    “你们可以润色一下辞藻,这份奏表就不搞白话版了。和议的话,肯定是要有文言版和白话版本的,《买活周报》会刊发全文,还要做拼音标注。”

    ……所以连秘而不宣都做不到了……

    因为是正式和谈的关系,使团穿的都是礼服,里头自然没有秋衣秋裤,不过即便如此,很多人也都觉得领口勒得太紧了,很想伸手松一松。刚开头第一项议程就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这实在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如果愿意受封为王,但在奏表中不出现太多自责、卑微的词语,这都可以商量,但谢六姐一定要往奏表里注入买活军的体系,这就等于是在威胁使团众人的政治前途。

    几百年来也没有议和过,没有前人的经验参考,使团不得不暂时叫停了和谈,退回到各自的会议室中进行商讨,信王坐在上首,听着王知礼、王肖乾和孙初阳三人激烈的讨论,一语不发,但打从心底感到了荒谬。买活军和朝廷实在是过于格格不入了,以至于双方都想要促成的和谈,也进展得磕磕绊绊。

    买活军的风格,其实用谢六姐的四个字来形容是最好的,【实事求是】,他们所要宣扬的,无不是认定中的事实,而使团众人却还秉持着朝廷的面子,想的是涂脂抹粉,好歹在大面上维持住体统——但即便是维持住了,又能维持几年呢?难道买活军消化了福建之后,不会再度扩张吗?

    火都烧到房顶了,却还在争论着春联怎么贴……信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心底亦是浮现了明悟:朝廷已经没救了。

    或许,它还比建贼更体面一点,或许它也比西贼、闯贼完备一些,或许如果没有天灾,朝廷的统治还能再持续一段时间,但归根结底,在买活军面前,朝廷都是没有救的。不论买活军将来如何,现在它是个全新的政权,它背负的包袱更少,它的统治思想更为高效,这都是朝廷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去学的东西。学得越像,死得越快,这个道理,或许其实坐在这里的使节们都明白,他们只是表演出自己还在尽力争取的样子,给大家看,也给自己看而已……

    皇兄在派遣使团前来以前,可有过这样的认识?大概或许是有的……但皇兄,也有皇兄的无奈……

    奇怪的是,信王反而是在离开了京城之后,才对京城的一切有了进一步认识,当他住在宫中的时候,他是难以想象朝廷的覆灭的,列祖列宗传了这么多代的天地,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可不都度过来了么?如何就会毁在这么几年内了?哪怕大臣们忧心忡忡,皇兄也偶尔叹息几声,更曾和他说起做天子也没多大意思的话语,信王仍觉得朝廷是大有可为的——只是需要一个圣明勤政的天子,一帮忠心能干的大臣,只需要皇兄能够努力——

    但,当他来到云县,并且住了一个多月以后,信王反而看得清楚了,在这里住得久了,视野仿佛便自然而然得到了开阔,他读了历史,认识到了所有朝代都有终结的一天,他看了报纸,学会了计算买活军的战力和‘生产力’,就连他的心胸也似乎被这自然的生活而熏陶得开朗了许多,信王现在不以为王朝的结束,就是自己生活的结束,因为他已经过了一段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仍是不那样普通,但至少他知道了普通人是怎么活的。

    哪怕便是活成普通人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心中偶尔也会这样想着,做皇帝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做这样一个朝廷的皇帝。或许皇兄不是亡国的天子,但看看如今朝中的大臣,都是什么样子,为了怕背黑锅,连使团都没有胆量参与……

    他无动于衷地望着面前的桌子,对于身旁的争吵充耳不闻,再开会的时候,谢六姐已经离去了,她认为谈判过于低效,所以只打算对谈判结果进行审阅,做出批示。信王倒不觉得被冒犯,他反而觉得这决定很有道理。眼下的争吵,只是一群老鼠,叠起来套在冠冕里,努力地做出活泼的模样来,实际上,王朝早已瘫倒在地,化作了腐烂的尸体。谢六姐的确不需要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必要在这群幽灵上花费太多的工夫。

    但他也没有做声,而是依旧做出了肃穆的样子来,尽职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信王已经知道皇兄派自己前来的用意,他亦做好了准备,完成自己必做的事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在此刻扮演着一个无聊的宗室亲王,作为花瓶,装点在谈判四周。

    接下来呢?当谈判结束之后呢?

    他是不会回去的,信王想,没有阁臣来,也好,反正他是不会回去的——如果能娶得到谢六姐,即便她如此令人畏惧,他也会尽力去办到,即便娶不到谢六姐,也娶不到任何一个买活军中的重量级人物,信王也会尽力读好书,并在谢六姐的官府中,找一份体面而又无关紧要的工作,他会熟悉在买活军治下生活的全部讲究,并且在将来的某一天,把它全部告诉自己的皇兄。

    船沉的时候,上头的老鼠也在拼命地往下跳,信王不由想起了他在海边听到的说法,他不由得暗暗地笑了起来,并且对这个传说产生了一丝亲切——

    老鼠也在往下跳,那龙呢?龙也可以离船而去吗?

    没有了龙的船,还能叫作船吗?

    皇兄把他送了出来,自己却留在了京城里,将来……或许有一天,皇兄也能看到大海吗?

    信王并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已经预见到了朝廷的结果,却看不清其中的细节,但他衷心地认为,皇兄也是应该看一看大海的。

    毕竟,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这样的自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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