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放过,若是奏折中有虚报,而报纸上照发不误,日后被印证谬误,丢的是朝廷的脸面,掉的就是惠抑我的官帽了。惠抑我指点着折子道,“譬如说山阳道一省,按照《买活周报》公布的数据,他们分配去的土豆种是五十吨,此时应该在指定的十余处育种地全数完成播种,等到日后收成了以后,挑选五百吨良种,在山阳道散布。”

    “但山阳道布政司行文来,在各处播下的土豆种子,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吨了,足足是应有数目的两倍。若不是有人从外地大举收购,安排播种,又或者是买活军私下又送了五十吨,否则,便是对不上。”

    皇帝一点也不意外,只轻轻笑了一声,点了点桌子,有几分讥诮地道,“看啊,这就是朕的忠臣。一味的好大喜功,又是如此荒疏不谨,这样的人,也能做到一道的布政!”

    惠抑我擦着额头并不说话,他也明白皇帝让他来验算的心思,以皇上在算学上的能耐,若是有心,自己都能算了,更不说如今宫中阉人妃嫔,为了取悦皇帝,竞相向学,这简单的加法,可以做的人实在不少。皇帝让他来做,只是为了试探惠抑我的立场,如若惠抑我不能尽职,那么他这个主编的位子,也还是做不久的。

    “会否是计算时有所疏忽,又或者是各处的县令上报时,存在少许误会?”场面话不能不说。

    皇帝‘哈’地冷笑了起来,拿起桌角的报纸抖了抖,“误会么?还是连《周报》都敢不细看了?一看是数据文章,便立刻略过,他们哪里知道周报里早将分派到各道的良种数量都给了出来?居然多达一倍,这多出来的种子,是哪里变出来的?求六姐冥冥中赐予的么?”

    惠抑我起身长揖道,“皇上请制怒,岂不知徐徐图之的道理?王旭此人虽有种种不是,但胜在无为而治,与登莱处并无掣肘,如今辽东形势一片大好,似非更易其人的好时机。”

    这倒也不是假话,且这王旭也是阉党一员,据惠抑我所知,山阳道引种土豆也还算卖力,只是一道折子有些矫饰之处,派人前去训斥一番也就罢了。要再找个能比王旭强的,仓促间也不容易。其余布政司,恐怕还未必有山阳道做得好呢。

    若是要按惠抑我的想法,这篇文章,此时尚且发不得,还要结合各地锦衣卫查访的结果,真正卖力引种,惠及平民的,才值得出一篇报道扬名,同时也要贬谪那些做事不利的布政使,如此一年下来,方才能让众布政司见到朝廷的决心,明年的土豆引种,才会真正全国顺畅。毕竟,引种土豆是完全无可挑剔的农事,若是连这件事都不肯尽心,那这个官只怕也是真的当到头了。

    不过,皇帝既然特意把他叫来,可见并非是只有这么点道理中的想法,对于惠抑我的献策,不过是随意嗯了一声,便道,“锦衣卫如今也不过是在江南、辽东一带,真正有些探子是能干的。各地的百户,早已多半无用,便是加上各地镇守太监,也不过是给他们多找了些敛财卖人情的借口罢了。”

    惠抑我听着,身上汗毛逐渐竖起,暗道,“坏了,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现在小皇帝对这些套路,心里已经门清,以后要想糊弄他是越来越难了——真不该给他看报纸的,再过几年,只怕不是天下事都晓得了?”

    面上只不动声色,隐隐仿佛有些赞成,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要说真正谁手里有这引种土豆的数据,知道哪一道的布政司最用心,其实,莫过于买活军了。你读了谢六姐呵斥江南士绅的文章么?那里有一点是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买活军能够保证,哪怕他们的私盐队折损在路上,死之前也能传回话来,把凶手告知。可见,他们信息传递的神通,在做事上,是何等的便利。”

    对于文章中所说,若是查不出真凶,则当地全数连坐的说法,皇帝反而没有丝毫评论,因为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如姑苏城,就因为立朝以前,惹得开国皇帝不快,被苛待到了如今。对敢于反抗自己意志的地方,倘若能精准定位,当权者是想来不吝于残忍打击的,所谓杀鸡给猴看也。

    这种手段,不是难在打击这只鸡,而是如何抓出这只鸡来——如若说没有传音法螺,一队人马出去以后没有再回来,要查出他们在哪里出了事,实在是很艰难的事情,若是将一条路线上的州府,全都列入惩戒,那么本地的百姓也不会心服,正是因为私盐队至少有把身陨之地传出的能力,才让买活军有了放下如此豪言的底气。

    “陛下的意思是……”惠抑我已完全明白了。

    “总之,这篇文章要发,而且要发得《买活周报》也挑不出毛病来。”皇帝道,“回去以后,你怎么写,那便是你的事了。惠卿,能办到吗?”

    若是由朝廷官方出面,向买活军问询细节,岂不是全然示弱,等于是完全承认了自己不但没有良种,甚至连贯彻良种引种的能力都没有,对地方的控制力完全流于表面?这层遮羞布决不能轻易揭开,否则买活军还不知道要跋扈成什么样了,这件事只能由惠抑我私人出面,惠抑我恭声道,“臣定不负所托!”

    虽然感慨皇帝处事日益老成周全,心中却不免也是微叹:皇帝重视报纸,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朝廷连一篇文章都写不出来,只能求助于敌对政权,连引种土豆都是处处掣肘,再看看买活军,叫人心中怎是滋味?

    “另外,近日有没有收到些鼓吹开特科的文章?”皇帝又问,“若有,择优刊发,放在第六版上,看看读者来信,反应如何。”

    这便是报纸好用的地方了,惠抑我心想,只要皇帝想看,文章如何没有?便没有,自己写几篇也是要有的,主要是要看看京城读书人的反应如何,按他预估,若是阻力不大,两年内,特科教材和考试形式,应当能定下来。

    以国朝一贯的办事速度来说,实在不算是慢的了,但和买活军处一比,两年……谁知道他们又会做出多少事来呢?

    惠抑我又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紧迫感,同时还有更熟悉的无奈:他上任以来,自问也是尽心尽力,甚至于从皇帝到内阁、阉党,如今已都可以算是合作无间,尽量减少摩擦,但从效率上来说,却依旧是完全无法和买活军相比。

    甚至连改进的余地都没有了,却还是追赶不上,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难道真是仰仗仙器之利,没有半点社会形式的问题?

    惠抑我暗自决定今晚把《政治和社会》再看一遍,他第一次看的时候,不以为然到了极点,但三个月的主编当下来,所见和从前截然不同,却也逐渐地发觉了这本书的魅力。

    便以读后感为由,去拜访使团中几个还算相熟的老朋友吧,譬如说使团长谢向上,算是个妙人,很喜欢坑人请吃饭,一说有饭局,他是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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