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的竟然不是黄铜的色泽,而是古怪乌青的……

    乔昼伸出手指摸了两把,指腹揉搓两下,心下了然。

    是混在铜中被浇筑的细泥沙。

    这样的一枚军钱,所需成本仅需真钱的十分之一二,几乎可以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但是一直到六年战役结束,也没有哪里爆出来过军钱造假的事,而且说到底,因为军钱无法直接在市场上流通使用,需要为假军钱承担所有损失的,其实是军部的兑换所,兑换所同户部大库连通,所以到最后,承担损失的也就是朝廷本身。

    那个造假军钱的人……是在胆大包天地薅朝廷的羊毛啊。

    这件事看起来与六年战役并没有什么大关系,说到底军钱涉及的其实是军部和户部,假如此事被堂而皇之地掀开,军部的假军钱坑了户部,户部为了挽回损失必定会死咬住军部不放,那谢琢和整个朝堂的矛盾就会转变为以掀开此事的谢琢为代表的户部和军部的矛盾,矛盾的缩小也意味着……

    他背后会天然站上很多户部的盟友,至少在军钱之事结束前,他们会死命保下这个冲锋在前的盟友。

    而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很多事了。

    谢琢脸上泛起了一个一点也不朗月清风的、独属于乔昼的笑容。

    第二天,在谢家众位有朝议资格的郎君们先后乘车驶向凤凰台后,门僮正打算关上两扇厚重的朱门,一个消瘦却提拔的身影先一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门僮正欲呵斥,嗓音却在看见来人后猛然闷在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古怪的咕噜声。

    “三、三郎君?!”

    谢府里没有人不认识这位三郎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门僮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替这位三郎君的客人们开关门户,看着满京城风流倜傥的公子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三郎君,或是目送三郎君与公子们外出踏青游玩。

    但是现在,谁都知道三郎君因为犯下了大错,已经被家主关在院子里,很久不能出来了。

    门僮脑海里闪过了一连串猜测,结结巴巴地问:“您……您这是要去哪里?”

    许久未踏出谢家宅邸的三郎君望着外面,神情里充满了一种门僮看不懂的意味,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三郎君,并没有穿着以往惯常穿着的疏阔大衫和鹤氅薄衣,而是规规整整地穿着赭色深衣,衣服上绣兰草、白泽,腰束锦带,悬挂佩玉琳琅,乌发束在高冠内,露出一张清俊淡漠的脸。

    这服饰他熟悉得很,早些时候前去凤凰台的郎君们,都是这个模样的打扮,区别只在于深衣服色纹路不同。

    兰草和白泽,是丹青台史官专用的图腾,寓意史官秉笔直书、清正芬芳、通晓前事、启明后人。

    不管怎么说,这身打扮,显而易见是往凤凰台朝议的装束。

    门僮张口结舌:“三郎君,您不能——”

    “刑部司拘我在府中,家主也不许我擅自离开,但是他们有说不许我前去朝议吗?”

    风姿卓绝的谢三郎君问。

    这……当然是没有说的。

    囚禁人在府中已经是很明确的指示了,哪里会再多此一举地说明不让人进宫啊?

    门僮被这一通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就见三郎君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正是朝议时候,我如何不能去凤凰台了?”

    门僮心里知道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但他到底是一名下仆,而三郎君再怎么落魄,也是主家子弟,他昔日盛名和煊赫犹在眼前,门僮不敢上手拦他,守门的家仆们一个比一个鬼精,早早就避让到了一边,硬是让一意孤行的三郎君走出了谢府。

    为了避免三郎君路上出事,也是为了维护谢府体面,门僮还不得不命人赶着三郎君的车驾追上去。

    谢府车驾在宫门前几乎没怎么查验就被放了进去,凤凰台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阔广场,各家的车驾都井然有序地汇集于此,彼此还会礼貌性地打个招呼。

    当这辆谢府的车驾不急不慢地驶入其中时,远远看见了谢府徽记的人就打算上去交谈一二,但等他们靠到近前,想说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

    “前头谢家的人不是都已经进去了?这个怎么晚了这许多?”

    “谢家一向同仇敌忾,团结得很,进退都要统一战线,难得遇到一个落单的……”

    “等一下,这个标记……好像有点……”

    “……这个不是——”

    他们的话先后断在了口中,只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相互示意,彼此都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不是谢家三郎的徽记吗?!

    这个徽记曾经在京城中大受追捧,整个京城的人都认得谢三郎的标识,他们还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忘记这个烙铁一样刻在心里的图腾。

    但是无论如何,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因为它的主人都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这辆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两侧的车马下意识地纷纷避让,虽然他们是出于躲避之心才让开的,但是从高处看,就像是从前他们为京城芝桂挪开前进的道路一般。

    车驾行驶到百阶高台前,车夫掀开车帘,穿着兰草白泽深衣的青年姿态自若地下了车,掸掸衣角,安之若素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长阶。

    在他仰起脸的那一霎那,多少明里暗里偷偷看着这边的人不由自主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竟然真的是他……”

    “他怎么还敢到凤凰台来……”

    “这是嫌自己命长了?”

    喁喁私语在昏暗的车厢内响起,不过这些声音就如风中一吹即散的柳絮,根本吹不到谢琢耳边。

    他看了那长长的台阶一会儿,视线就落到了台阶下那只两人高的朱红大鼓上。

    阙门之前登闻鼓,雷动高台天下知。

    自觉有冤情可诉的百姓都能敲击的登闻鼓,登闻鼓响,皇帝和文武百官必须临朝听视,不得轻忽,但为了保持登闻鼓的神圣性和权威性,避免所有人都来敲鼓,不管击鼓的是什么人,都应先受大刑。

    在他的视线落在登闻鼓上的一瞬间,不少敏锐的人也同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落点。

    他们的心登时咯噔了一下。

    不会吧?!

    这个谢三郎君,真的刚硬到了如此地步,为了修史,要豁上自己的一条命?

    眼见着谢琢已经抬起了脚,看他行走的方向正是登闻鼓,他们的心越提越高,尽管其中缘由不一而足,但想要阻拦他的想法却是空前的一致。

    最终,一个声音如他们所愿叫住了步伐自若的谢琢。

    “饮玉!”

    谢琢的脚步停下了。

    他没有回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见着像是又要迈步向前,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刷啦一下掀开了车帘,钻出车驾,直接甩开要去扶他的下仆,撩开深衣的下摆跳到地上,健步如飞地窜到谢琢身后,一把将人往后拖了两步,像是畏惧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远离了那座朱红威严的大鼓。

    “怎么,这才几日,就不认得王瑗之了吗?”

    来人咬牙切齿地质问。

    其实是因为只有常识性记忆而没有具体关系网,所以根本不认识来人的乔昼:……

    他终于将来人和从家仆口中旁敲侧击问出来的名字对上了号。

    是那群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瑗之质问的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谢琢慢条斯理地挥开他的手,彬彬有礼道:“原来凤子还认得谢琢。”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王瑗之却像是被刺了一下。

    谢琢出事后,他的确没有再登过谢府的门。

    若不是这次看见谢琢不要命地要去敲登闻鼓,他或许压根不会出声叫住他。

    “你不应该来凤凰台的。”王瑗之面对昔日好友平静的眼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琢被囚于府中后,王瑗之依循惯例入凤凰台授官,和谢家从丹青台开始仕途不同,王氏子弟多是从朝鸣台入职,朝鸣台掌管天下官吏,取百鸟朝凤之意,是吏部办公之地,王瑗之作为未来能接替王家家主地位的子弟,目前还只是一名朝鸣台书令。

    “我不来,要让谁来呢?等该死的人都死了,再轻描淡写地推出一个名垂千古的丹青令吗?”谢琢的声音非常轻,轻得只够王瑗之一个人听见。

    “不过我这次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谢琢注意到王瑗之垂落的手指神经质似的攥动了一下,敏锐地转移了话题,“听说王家对兵部擅设职缺一事不满已久,我这次是来给王家递刀子的。”

    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王瑗之却猛然察觉异常:“你要说什么?”

    然而谢琢更快地避让开了他的手,踏上了高高的白玉阶,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他一眼。

    “凤子,多年至交,无甚可报,今日我送你一条登云梯,乘风直上白玉京,你可要踩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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