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冷面如霜, 一颗心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而快要从胸口漾出来“如此, 也好。”

    月色如冰,寻欢之人成群结伴, 醺然而归,美人妆残,收起琵琶, 意兴阑珊地点上一炉香, 好散去舱中浓重的酒气, 自己则倚在船头,嘴角还挑着习惯的笑, 眼里却是冰冷而疲惫的残光。

    他们上了一座石筑的小桥。

    封如故看向船上女子们褪色的脂粉红妆,自言自语“是了,人都走了, 笑给谁看呢。”

    如一认同他的话“不喜欢笑, 便不要笑了。”

    封如故有点诧异地回头“你在对我说话”

    如一偏过脸去“我在对船上的人说话。”

    封如故望向如一的侧脸, 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内容。

    他向来思路跳脱, 常发惊人之语, 是以在正统道门间疯名远播, 自从师父飞升以来,这些年来, 少有人能这样快地跟上他的思路。

    师兄天真单纯,师妹不服就干, 浮春太傻, 他养只鹦鹉养三年, 恐怕都比这傻小子机灵些,落久则太聪明,但却养出一身藏拙的性子,即使听懂了,也佯作不懂。

    许多年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在“静水流深”中自言自语。

    直到与如一再相遇。

    尽管这孩子嘴上不会说好听话,但他在某些地方,却意外能与自己合契相鸣。

    人生在世,所遇见的万事万物皆有曲韵,有人在此刻听到高山大川,在彼刻听到小桥流水。

    而所谓知己,不过求一个异口同声,求那人耳中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全然同调。

    想到此处,封如故又起了疯性,戳戳如一臂弯“哎,你猜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如一低头看着被他碰过的地方,拿指尖覆盖上去,悄悄抚摸,同时冷冰冰道“不感兴趣。”

    封如故拿胳膊肘碰一下他,专注地笑望着他。

    如一真想当做自己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知道封如故在想些什么,以及想做些什么。

    他说“我去给你取箜篌来。”

    “也不用去取箜篌,那东西太大,在屋中弹一弹便罢,搬来拿去,太费力了。”封如故翻身坐上白玉桥栏,双腿垂在外栏上,活动了一下手指,“借把琵琶或者月琴来。今夜我高兴,要弹一首给她们听。”

    道君给妓女弹琴,若是被寻常道人听见,怕是要大惊失色,大呼不成体统。

    好在,封如故向来不知体统为何物。

    而如一则想着,封如故本就荒唐,不受世俗约束,那么,他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有何妨

    如一要来一把琵琶后,封如故也戴好了义甲。

    试弦调音后,他对着荡在湖心、任尔东西的寻欢船撩响琴弦。

    他弹的非是什么高情雅趣的小调,乃是在风月场里听过的扬州清调,讲的是一对小儿女在夜间私会,隔墙谈情,曳春藤,跳粉墙,曲调且俗且欢乐,抓人耳朵得很。

    果然,有二三琴女打起精神,闻声望来,对相貌俊俏的封如故指指点点,吃吃笑起来。

    封如故是个人来疯,人越看他,他越是大胆。

    如一在旁看他撒疯,想不堪入耳,艳俗至极。

    心里想着,他却悄悄在后按住封如故的衣带,免得他疯得过了头,一头栽进莲池里。

    那些在风尘里滚得劳累不已的琴女,本已麻木了一张面孔,如今听到欢快乐音,有人想起了几桩深埋心底的悦心之事,难免展颜,也有人怔怔落泪,似是想起了少女时邻家同她打枣偷杏的少年。

    桥边生了几丛茜花,随清风乐音而动。

    封如故的体力有限,很快就累了,只是那些琴女们的情绪方才好些,自己就这样搁琴不弹,拂袖而去,未免大煞风景。

    封如故正手酸时,忽然听得身后有动静。

    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腰,打算把他从桥栏上抱下,不容他再放肆。

    封如故“干嘛”

    如一“你累了。”

    封如故想,自己一无疲态,二又没出声抱怨,怎得他就知道自己累了

    那边厢,如一觉得这简直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他那惫懒娇气的性子,发了这么久的疯,早该累了。

    封如故就是爱和如一抬杠“我就不下去。”

    如一“我没有手了。你要是在上面乱动,若是落水,我不会救你。”

    封如故起初没听懂什么叫“没有手了”,本想调笑他两句,但在看到他撤开压住自己衣带的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的洞箫时,他突然噤了声。

    如一看他的眼光,以为他又要说些诸如“大师也爱声色犬马”、“是否心疼封二”之类的怪话,平白惹人生气,便别开脸,摆出“勿要多想”的表情“不过代而奏之,聊作消遣。”

    “别吹大悲咒啊。”封如故迅速把神色整理好,“你一吹,怕是要把她们都给吹跑了。”

    如一看他一眼,将洞箫送到唇边。

    他吹出的竟同是扬州小调,音色恬静,比之封如故的艳情小调减了几分俗气,闺阁情趣十足,颇有青梅环绕的雅趣。

    对面的女子见换了人演奏,且也是个相貌俊俏的郎君,个个趴在花栏上张望,偶有起哄,唤如一说,郎君琴艺如此好,不如带她们走吧。

    如一郎心如铁,只专心吹奏,将她们的叫声统当做黄鹂夜鸣。

    封如故倚靠在白玉石栏上,也望着如一,听着他方才找了许久的洞箫声,就在他咫尺之处悠扬响起。

    是我的小红尘啊。

    为何是你

    封如故端起酒壶,饮下一口,想,他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在面前频繁自称“我”的

    他的这点孩子似的小心思

    封如故握紧酒壶,目光在他俊美的下巴弧线上流连片刻,又饮下一杯酒。

    封如故出神时,如一已奏一刻有余,曲调方罢,他放下洞箫,嘴唇因为充盈血色,变得极是动人。

    歌女琴妓鼓掌叫好,有一女子隔湖抛来一枝残春,是一簇稍稍有些焦黄干枯的栀子。

    封如故翻过栏杆,俯身从水里捡起栀子,又摇摇晃晃地站起,冲船上女子们晃一晃手。

    谁想,封如故实在是高估自己了。

    他的酒量非比从前,踩在白玉栏杆外侧,一低头,再一起身,骤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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